她身后,仿佛有人在追赶她,脚步响咚咚的,不晓得是鬼,还是人。她顾不上回过头去看,她追上自己的男人要紧。听人讲鬼走路是没有脚步声的,那就大约是人。他们还来追赶什么?胡玉音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四两命。难道四两命都不放过,还要拿去批,拿去斗,拿去捆?我要和桂桂在一起,和桂桂在一起……你们就是捉到了我,捆住了我的手脚,我也会用牙齿咬断麻索、棕绳……
她终于爬上了坟岗背。人家讲这里是一个鬼的世界,她一点都不怕。从古至今,镇上的子孙们在这里堆了上千座坟。好鬼,冤鬼,长寿的,短命的,恶的,善的,男的,女的,上天堂、下地狱的,都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都在这里找到了三尺黄土安息。
“桂桂!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上千个土包包啊,分不清哪是旧坟,哪是新坟。
“桂——桂!你在哪里?你答应我呀——,你的女人找你来了呀——!”
胡玉音凄楚地叫喊着,声音拖得长长的,又尖又细。这声音使世界上的一切呼叫都黯然失色,就像黑暗里的绿色磷火,一闪一闪地在荒坟野地里飘忽……胡玉音一脚高,一脚低,在坟地里乱窜。她一路上都没有跌倒过,在这里却是跌了一跤又一跤跌得她都在坟坑里爬不起来了。仿佛永生永世就要睡在这坟坑里,……
“芙蓉姐子!你不要喊了,不要找了,桂桂兄弟他不会答应你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有人在坟坑里拉起了她。
“你是哪个?你是哪个?”
“我是哪个?你……都听不出来?”
“你是人还是鬼?”
“怎么讲呢?有时是鬼,有时是人!”
“你、你……”
“我是秦书田,秦癫子呀!”
“你这个五类分子!快滚开!莫挨我,快滚开!”
“我是为了你好,不怀半点歹意……芙蓉姐子,你千万千万,要想开些,要爱惜你自己,日子还长着呢……”
“我不要你跑到这地方来怜惜我……昏天黑地的,你是坏分子,右派……”
“姐子……黎桂桂被划成了新富农,你就是……”
“你造谣!哪个是新富农?”
“我不哄你……”
“哈哈哈!我就是富农婆!卖米豆腐的富农婆!你这个坏人,你是想吓我,吓我?”
“不是吓你,我讲的是真话,铁板上钉钉子,一点都不假。”
“不假?”
“乌龟不笑鳖,都在泥里歇。都是一样落难,一样造孽。”
“天杀的……富农婆……姓秦的,都是你,都是你!我招亲的那晚上,你和那一大班妖精来反封建,坐喜歌堂……败了我的彩头,喜歌堂,发灾堂,害人堂……呜呜呜,呜呜呜,你何苦收集那些歌?何苦反封建?你害了自己一世还不够,还害了桂桂,还害了我……”
蜡烛点火绿又青,烛火下面烛泪淋,
蜡烛灭时干了泪,妹妹哭时哑了声。
蜡烛点火绿又青,陪伴妹妹唱几声,
唱起苦情心打颤,眼里插针泪水深……
秦癫子真是个癫子,竟坐在坟堆上唱起他当年改编的大毒草《女歌堂》里的曲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