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全文在线阅读) > 最后一名女知青 4
狐狸这个人物,黄黄也一样十分熟悉。黄黄的老家,其实就是张家营子西边的知青点。知青点的房子是几间土瓦房,立在台子地上,如一户新的人家。黄黄出生在夏天,记事在隆冬。冬天是白的颜色,冰天又雪地。村后的山梁,本来算不得高大,又少有巨石大树,在白亮亮的雪天里,光秃秃如一个白的馍了。没有太阳,山上却有一层虚晕。那是雪光。雪天里村人猫在家里,或聚在有火烤的人家听古。知青们决不和村人呆在一块儿,决不和农民混为一谈,他们是从城市来的都市人,迟早是要返到省会,过一种文明的生活。可是,寂寞却又总是不那么容易排解。有一男一女已经返城过了。另有一男,不慎使一女有了身孕,也都回城处理身子去了。剩下的梅和狐狸,还有另外一对,情势也十分明朗:人家那对儿早就声称,今天返城,明天就办结婚手续。事实上,由不得自己,严峻的情势将梅和狐狸撮到了一块儿。先前的事情,黄黄已无从知道。黄黄所知的,就是这年冬天,知青点终于到来的土崩瓦解。
有次,梅在烧着早饭,狐狸起床进来,揭开锅盖一看,说人家滚在一张床上睡着,你在这边侍候人家呀。
厨房是接在瓦房山墙下的一间草屋,煤和柴禾堆了一地,虽零乱却红暖暖的舒服。连昨夜吃过饭的碗筷,也在案上随意扔着,一切都如刚打过架的一户人家:架虽打了,却仍含有家的暖和。他们这种情况,与其说是懒散品性所致,倒不如说是对岁月和人生的抗议。连梅这种文静秀气的女子,也入乡随俗适应了这种乡土的生活方式。要知道,早几年在省会的学生时代,在自己小天地里的床铺上,是决然不允许有尘有埃,见到厨案上有只苍蝇,也是要同烧饭的父亲大吵大闹。如今,适应了。
狐狸走进厨房,把自己扔在柴堆之上,又望着收拾案板的梅说:
“人家都住到一块儿了。”
梅将案上的碗筷收到一块儿。
“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狐狸拿一根柴棒在手里玩弄。
“我们何苦要这么清苦。”
梅把碗放进一个盆里洗着。
“我们有什么清苦?”
狐狸将柴棒扔在地上。
“人家都夫妻一样睡到一块儿了。”
梅把碗在水里洗出冷硬的声音。
“那是人家的事情。”
狐狸站将起来。
“我们的事呢?”
梅没有转身。
“返城了再说。”
狐狸在柴堆站了一阵,毅然地走了出去,愤愤的情绪,从他身上劈里啪啦抖落在地。那时候,刚半岁的黄黄在柴堆卧着取暖,被狐狸的做派吓得站立起来,惊惊恐恐地望着刚刚发生过的事情。然而,梅却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其冷漠如门外的雪样不见一丝热情,模样儿仿佛她久经风霜,在爱情上吃尽了苦头,有着许多破绽的教训,甚至很想藉以寒冷孤独的人生,极力忘却生活中的破绽。狐狸愤然离去时候,梅如浑然无知,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可是,狐狸只在门外雪地拔了几步,又车转身子站到了厨房门口。
他说:“你到底怎么了李娅梅?”
她说:“不怎么。你昨儿不该在我面前动手动脚。”
他说:“可人家,怀孕的怀孕,同居的同居。”
她说:“那是人家。”
他说:“你瞧不起我?”
她说:“不是,是瞧不起我自己。我自己不想把自己当做畜生。”
然后,狐狸不言不语。门外冬季的北风,从房后匆匆刮过,留下冰色的声音,牛皮条儿一样抽在房墙上,响在房子里。烧的是煤,厨房里有熏人的煤气。太阳已经出来,在门口照出一团透亮的薄光。麻雀在狐狸的身后,欢叫出一条水落石出的清溪,叮叮当当地在雪地流淌。狐狸说你能和我好好谈谈吗?我都快要疯了!
梅说我不是在和你好好谈着嘛。
狐狸重又走进屋里,梅在用刀切着萝卜,准备拌萝卜丝做早上小菜,密碎的刀声响遍厨房的角角落落,像深秋时节降临的小冰雹子,一刀一粒地打在他的脸上。为了暖化那冰雹粒儿,狐狸将黄黄抱将起来。黄黄通过自己的绒毛,感觉到狐狸的双手湿淋淋的汗腻。他把他的手汗都擦到黄黄的毛上,样子却像在替黄黄梳理毛发。他的手有些抖,如同端了一碗发烫的开水。其实,他说我只不过拉了拉你的手,我们是城里人,不能和这乡下人一样的封建吧。
梅停下手里的活儿,板板正正旋过身。
她说:“你真心对我好?”
他说:“你也信赌咒?”
她说:“对我好上次保送上大学你为啥没投我的票?”
他说:“你不是也没投我的票。”
她说:“六个人中就你是自己投了自己的票。”
狐狸先不说话,把黄黄放在地上,将手插在裤兜站了一阵,如同经过一阵深刻思索。事实上,他仅是那么站了站,用牙刮了刮上下嘴唇,便毅然决然说,你要答应嫁给我,让我替你死掉我都不犹豫。梅立下不动,说嫁不嫁的事情再说吧,那么多下乡知青,在乡下成双成对,海誓山盟,比梁山伯祝英台还坚定千倍万倍,可回到城里,进厂的进厂,入机关的入了机关,结果呢?不是一对也没成嘛。
狐狸在那儿默得天长地久,脸上抽搐了一片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