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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2)

时间:2013-06-2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张晓风 点击:

  六点钟,我们就出发去找水帘洞了。天很冷,露水和松果的一起落在我们的路上。鸟儿们跳着、叫着、一点没有畏人的习惯。我们看到一只绿头红胸的鸟,在凌风的枝头嘤鸣。它的全身都颤抖着,美丽的颈子四面转动。让我不由想起旧约圣经里面的雅歌:“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忽然,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微弱的咱应,那鸟儿就像触电似的弹了出去。我仰视良久,只见一片浅色的蓝天的蔼地伸延着。
  “它,不是很有风度吗?”我小声地说。
  其余的三个人都笑了,他们说从未没听说鸟有风度的。
  转过几处曲折的山径,来到一个很深的峡谷,谷中种了许多矮小的橘树。想象中开花的季节,满山满谷都是香气,浓郁得叫人怎么消受呢?幸亏我们没赶上那个季候,不然真有坠崖之虞呢!
  峡谷对面叠着好几重山,在晨光中幻出奇异的色彩来。我们真是很浅薄的,平常我们总把任何形状、任何颜色的山都想象作一样的,其实它们是各自不同的。它们的姿容各异,它们叠合的趣味也全不相象。靠我们最近的一列是嫩嫩的黄绿色,看起来绒绒的、柔柔的。再推进去是较深的苍绿,有一种稳重而沉思的意味。最远的地方是透明而愉快的浅蓝。那样豁达、那样清澄、那样接近天空。我停下来,伫立一会,暗暗地希望自己脚下能生出根来,好作一棵永远属于山、永远朝参着山景的小树。
  已是七点了,我们仍然看不见太阳,恐怕是要到正午时分才能出现了。渐渐地,我们听到淙淙的水声,溪里的石头倒比水还多,水流得很缓慢、很优美。
  “在英文里头,形容溪水的声和形容情人的说话,用的是同样状声词呢!”峙说。
  “是吗?”我恋恋地望着那小溪,“那么我们该说流水喁喁喁了。”
  转过一条小径,流水的喁喁逐渐模糊了。一棵野百合灿然地开着,我从来不认为有什么花可以同百合比拟,它那种高贵的气质、那种脱俗的神韵,在我心里总象征着一些连我自己也不全然了解的意义。而此刻,在清晨的谷中,它和露而绽开了,完全无视于别人的欣赏。沉默、孤独、而又超越一切。在盛开的一朵下面,悲壮地垂着四个蓓蕾,继第一朵的开放与凋落之后,第二朵也将接着开放、凋落。接着第三朵、第四朵……是的,它们将连续着在荒芜的谷中奉献它们洁白的芳香。不管有没有人经过的,不管有没有人了解。这需要何等的胸襟!我不由想起王摩诘的句子“涧户寂无人,丝丝开且落”,以及孔子所说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心情不觉转变得十分激烈。
  水声再度响起,这是一个狭窄的溪谷,水帘洞已经到了。洞沿上生着许多变种的小竹子。倒悬着像藤萝植物似的。水珠从上面滴下来,为石洞垂下许多串珠帘,把洞口的土地滴得有些异样,洞里头倒是很干燥。
  溪谷里有很大的石头,脱了鞋可以从容地玩玩。水很浅。鱼虾来往悠游。我在石上倚上好一会,发觉才是八点。如果在文明社会里,一切节目要现在才开始呢!想台北此刻必是很忙了。粘粘的柏油路上,挂着客满牌子的汽车又该衔尾急行了。
  我们把带着的衣服洗好,挂在树枝上。便斜靠着石头看天空。太阳渐渐出来了,把山巅树木的阴影绘在溪底的大石头上。而溪水,也把太阳的回光反推到我们脸上来。山风把鸟叫、蝉鸣、笑声、水响都吹成模糊的一片。我忽然觉得自己也被搅在那声音里,昏昏然地飘在奇异的梦境中。真的,再没有什么比自然更令人清醒,也再没有什么比自然更令人醺然。过了一会,我定神四望,发现溪水似乎是流到一个山缝里而被夹住了。那山缝看起来漆黑而森严,像是藏着一套传奇故事。啊!这里整个的景色在美丽中都包含着魔术性。
  太阳升得很高,溪谷突然明亮起来。好像是平缓的序曲结束了,各种乐器忽然奏起轻柔明快的音响,节拍急促而清晰。又好像是画册的晦黯封面被打开了,鲜丽的色彩猝然跃入视线,明艳得叫人几乎炫昏。坐在这种地方真需要一些定力呢!水姜花的香气从四面袭来,它距离我们只有一抬手的距离,我和依各采了一朵。那颜色白得很细致,香气很淡远,枝干却显得根朴茂。我们有何等的荣幸,能掬一握莹白,抱一怀宁静的清芬。回来的路上,天渐渐热了起来。回到庵中,午饭已经开出来了,笋汤鲜嫩得像果汁,四个人把一桌菜吃得精光。
  下午睡足了起来看几页书,阳光很慵懒,流云松松散散地浮着。我支颐长坐,为什么它们美得这样闲逸?这样没有目的?我慢慢的看了几行传记,又忍不住地望着前前后后拥合的青山。我后悔没有带几本泰戈尔或是王摩诘的诗,否则坐在阶前读它们,岂不是等于念一本有插图注释的册子吗?
  我们仍然坐着,说了好些傻话。茅偷偷摸摸地掏出个小包,打开一看,竟是牛肉干!我们就坐在阿弥陀佛不远的地方嚼了起来。依每吃一块就惊然四顾,唯恐被发现。一路走向饭堂的时侯,她还疑心那小尼姑闻到口中的牛肉味呢。
  晚饭后仍有几分夕阳可看。慢慢地,蓝天现出第一颗星。我们沿着昏黑的山径徐行,因为当家师父过寿,大小尼姑都忙着搓汤圆去了,听说要到十点才关门,我们也就放心前去。走到一处有石凳的地方,就歇下看天。这是一个难得的星月皎洁的夜晚,月光如水,淹没了层峦,淹没了无边的夜,明亮得叫人不能置信。看那种挥霍的气派,好像决心要在一夜之间把光明都拼尽似的。“我担心明夜不再有月华了。”我喃喃地说,“不会有了,它亮得太过分。”
  “不用过虑,”峙说,“只是山太高太接近月亮的缘故吧!”
  真的,山或许是太高了,所以月光的箭镞才能射得这么准。
  晚上回来,圆圆煌月亮仍旧在窗框子里,像是被法术定住了,我忍不住叫依和我一起看,渐渐地,月光模糊了、摇晃了、隐退了剩下一片清梦。
  早晨起来,沿着花生田去爬山,居然也找到几处没有被题名的胜景。我们发现一个很好的观望台,可以俯视灵塔和附近的一带松林。那松树本来就非常高,再加上那份昂然的意义,看来好像从山谷底下一直冲到山峰顶上去了。弄得好像不是我们在俯视它,倒是它在俯视我们了,风很猛,松树的气味也很浓烈,迎风长啸,自觉豪情万千。
  “下次,”峙说,“你们再来找个地方!”
  “恐怕找不着了,”我一面说,一面留恋地大口呼吸着松香,“这样曲径,只能偶然碰着,哪里能够轻易找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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