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就画家李壮平用其女儿做人体模特创作《山鬼》系列之事,在社会上引起了颇多的争议。对于画家此举是否道德、是否是炒作、以及绘画作品的艺术价值之高低,本人不想做过多评论。让本人颇感兴趣的是这样一个疑问:为什么画家笔下总是重复着这么一个主题———美女与野兽在一起?
既然画家的作品题为《山鬼》,而“山鬼”显然出自屈原的《九歌》,那不妨让我们先看看屈原的《九歌 山鬼》到底说了些什么吧。
屈原的《九歌》所描写的大多是人神相恋而不得的故事,大类《圣经》中的《雅歌》。比如在《山鬼》一篇中,屈原描写了乘着“赤豹”的“山鬼”与巫师“灵修”相约而未能相见的故事。其末句曰:“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我们知道,这种人神人鬼之恋的故事在《聊斋志异》里是屡见不鲜的。人神道殊,岂可相恋?这种人神间不可能之恋,除了被认为是人与人之恋的隐射外,是否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历代儒者将屈原作品中的人神之恋解读为“君臣关系”的隐射,我倒觉得,此皆迂腐之论,未中肯綮者。
如果一个文学母题被世界各个不同民族在几千年时间范围不断重复地附加上创作的热情,则这个文学母题的寓意绝不会很简单,它必隐藏着人类无意识心理结构的巨大秘密。“人神之恋”与“美女与野兽”的母题无疑就是这样的一个文学母题。
其实,在心理学的角度看,人神或人鬼之恋绝不是什么超现实的事件,而恰恰是最普遍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心理事实。只是,那些被文学化为“女神”或“女鬼”的东西不是别的,它正是隐藏在男性无意识中女性意象,心理学家荣格把它叫做“阿尼玛”(拉丁文为阴性的“灵魂”之意)。这个无意识心理意象一部分来自一个男人幼年时期的母亲印象。这个无意识心理意象是以正面的方式表达着自己还是以负面的方式表达着自己,此皆视一个男人幼年时代母亲给他留下的印象更为正面还是更为负面而定。如果更为正面,则它通常在文学的语言中以“女神”作为其象征,而男性的自我期许以及成年后与女人建立恋爱关系的方式也就更为正面。反之,那心理意象则以“女鬼”作为其象征,而男性的行为方式、看世界的方式、与人打交道的方式则常常表现出较多的消极、悲观、退缩、敏感的负面情绪。当然,对于女性而言,正好反过来,决定她们的行为方式、看世界的方式、与人打交道的方式的无意识力量大多来自她们无意识结构中的男性因素,这一男性意象也多来自于幼年时代的父亲印象、也同样有着正面与负面之分。所以,在文学作品中的人神之恋或人鬼之恋究其本质乃是一个人与其无意识结构里的女性或男性因素相处的方式的象征性表达而已。
比如:《画皮》之类的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隐喻说男人爱上了坏女人吗?不是。“吃人心”的“女鬼”指的是男人内心中的负面“阿里玛”,这种负面的不可抗拒的无意识因素时刻都在将一个男人拖入绝望与忧郁的深渊而不能自拔。由于投射的作用,这样的男人在现实中也容易爱上一个坏女人。
再比如:一个王子从黑森林里的高塔上救出中了巫术的公主并和她结婚的故事仅仅是一种爱情幻想吗?不,这中故事隐喻着一个男性无意识过程中的“阿里玛”意象正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因而,这个男性的心理水平正在成长到一个新的阶段。
再让我们来看看文学作品中被不断重复的“美女与野兽”的母题的意义吧。
如果,与女神或女鬼恋爱的故事意味着男性与其无意识结构中的女性因素相处的方式的话,那么,“美女与野兽”的故事揭示的就是女性与其无意识结构中的男性因素相处的方式了。
有三个“美女与野兽”的故事分别揭示了三种文化环境中女性与其无意识中的男性因素(荣格叫它“阿尼姆斯”)的相处方式。
西方一则古老童话讲的是一个少女向父亲要一支白玫瑰作礼物,父亲去采摘白玫瑰时却冒犯了花园的主人———野兽。作为惩罚,少女被送往野兽的城堡陪伴野兽。野兽对少女很好,向少女求婚,但没有得到应允。父亲病了,少女向野兽告假,并发誓一定回到野兽身边,但少女一回到家,就被姊妹们留住了。野兽因此生病将死。少女赶回到野兽身边,并答应和野兽结婚。野兽活了,并变成了王子。
在这个故事中,野兽指的就是女性无意识中的男性因素。在故事中,少女通过一支白玫瑰和父亲有一个无形的“契约”,她不能走入成人的阶段和婚姻的殿堂。在日常生活中,则是我们常常看到的这样一种情况———女儿因被父亲视为“私有财产”而不能长大。这时,她无意识里的男性因素以负面的方式(也就是野兽的形象)呈现着自己的。一旦女儿从与父亲的感情纠葛中走出来,她那内在的“阿尼姆斯”方能获得成长。在故事中,就是少女离开父亲到回野兽的身边,野兽变成了人。这个“美女与野兽”的故事反映了正常状态下女性的心理成长过程。但另一个“美女与野兽”故事则不然,它提供了一种女性的负面的心理模式。
美国电影《金刚》说的是一群人(其中一个是女人)去原始丛林探险,遭遇了巨猿。女人被巨猿掳走了。巨猿待女人也很好,但现代文明的游戏规则决定了那群人一定要把巨猿捉住当作赚钱的资本。女人于是被无奈的充当了诱饵。巨猿被捉到现代都市纽约,巨猿要找回那个女人,挣脱锁链,爆发出巨大的破坏力。当然,下场是巨猿被击毙了。电影最后的台词是“美女杀死了野兽”。
在这个故事中,巨猿也是女性无意识中的男性因素(阿尼姆斯)的隐喻。只是,女人不是被困在和父亲的关系中,而是被困在了现代工业文明的生活方式的规则中了。这个规则核心就是一切事物的唯一价值就是用来实现利润。被现代生活所塑造的女人不得已只能成为这个规则的牺牲品。女人因此只能“嫁给”这个规则而丧失其作为女人的角色和本性。因此,她们内在的那个男性因素就完不成从野兽向人的转化,从而这个内在的男性因素只能以破坏性的、负面的方式表达着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看到女强人们通常难以步入婚姻的殿堂。因为工业文明的生活方式已经剥夺了她们做完全意义上女人的权利,而她们内在的“野兽”便驱赶着她们用自己的强硬去代替真正的丈夫了。所以,其实电影末尾那句台词应该倒过来说:“野兽杀死了美女”。
如果说工业文明的生活方式必然让“野兽杀死美女”的话,那么中华文明传统的生活方式则为“美女与野兽”的心理模式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一则流传下来的民间的关于“观音菩萨”成道的故事无疑为此作出了一个注脚。
未成道的作为“妙善公主”的观音菩萨因神灵的启示而前去“须弥山”求法。途中遇到了各种危险,包括被“猿人”给掳走了。不过为了对付这种处境,“妙善公主”自有高招,就是将预先准备好的绣花鞋扔给猿人们玩。猿人们玩着绣花鞋之际,“妙善公主”乘机溜走,继续她的成佛之路。
在这个故事中,“猿人”仍然是内在的男性因素的隐喻,而传统的中国女性对付它的办法就是将自己符号化为“绣花鞋”,从而与那种内在的男性因素只建立了一种符号层面的联系。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在传统社会中,女性的角色是虚化的,他们不配拥有自己的独立女性身份,这种身份甚至于对女性而言是不需要的,她们需要扮演的只是成为一个圣母般的相夫教子的伦理角色(观音菩萨)。因此,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独立的女性意识是不被强调的。传统中的女人也不会拥有西方意义上的爱情,或者说,她们不被提倡成为男人的爱情倾注对象。因此,她们转化她们内在的“野兽”的方式不是把它提升为“人”,而是用文化去降服它、去忽悠它。由于我们的传统文化极力地塑造着只作为文化符号的而体现其价值的、没有女性性征的女人,因而造就了另一种结果: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男人缺乏西方人那种骑士般的向上的、求进步人格特质,而较多地沉溺在对“三寸金莲”式的文化趣味的玩赏之中。当然,由于我们的文化不鼓励女人成为女人而是鼓励女人成为“圣母”,因此被我们的传统文化所塑造的男人就难以成长成西方意义上的男人,他们或者成为圣人,或者沦为“玩儿家”。
在对上述了三个“美女与野兽”的故事的比较中,我们看到的父亲、文化、文明形态是怎样地塑造着女人的。再回到画家李壮平用其女儿做人体模特创作《山鬼》系列的话题上,我并不关心这位画家是否道德、画技是否高超,画面是否很美。我更关心的是,画家的女儿未来将如何地处理与其内在的男性因素(阿尼姆斯)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