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就生气了。
“还知道啥?”
“知道城市人永远瞧不起乡下人。”
话是说得十分平淡,但其中的意味,却包全了苦辣酸涩,梅不是不知其中的深长。于是,又一片沉默,沉默得昏天昏地,仿佛月光星光,都在沉默中暗淡,只有乡村夜间的声息,敲锣打鼓地轰响起来。月亮是真的隐在了云后,山梁上朦朦胧胧,神秘莫测。沟底下的水声,响得单调而又清丽。偶尔也有夜莺的叫声响起,古怪得如荒唐人生。蛙鸣则长而又长,似乎要一口气叫至天亮。仍然是黄黄抖动了一下身子,才提醒他们早已夜深人静,该回家去了。张老师就说天不早了,梅便说走吧。二人卷起席子,他送她到知青房后,看着她走进院落,欲走时她却返身出来,说天元,明晚还到那儿,我有话说。第二天,在房里,看着时间在门口踱步;躺床上,看着时间在床下踱步;在村头,看着时间在田边踱步。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忙匆匆到梁上的柿子树下,看见他不失所望地倚在树上,忽然觉得并没有要说的话,只是想如前夜一样把时间打发过去。
“说什么?”
“不说什么。”
“不说什么怎么让我出来。”
“不说什么就不能让你出来?”
伸开草席,如前一夜那样坐着,有意地找些话题打发时间。
她说:“就怕我这一辈子不能返城了。”
他说:“不会的。”
她说:“你知道我的家境,很可能。”
他说:“真不能返城了……”
她说:“我怎么办?”
他说:“县里也会给你安排一份工作。”
她说:“我指的不是工作。我已经二十多了。”
他说:“你指成家?”
她说:“我不能不成家。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说:“那得由你自己决定。”
她就不再说话,怔怔地瞅着他。
“张天元,我看你不像一个男人。”
张老师又默一阵,叹了一气。
“我倒真盼着你不能返城。”
她说:“有时候我也盼着自己不能返城。”
他说:“你不能这样想。这样会泄了你返城的劲儿,乡下毕竟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他说了这样的话,千万、万千的伤感就都涌在她的眼眶,不自觉地拉起他的手,俩人便伤凄凄地拥在一起。置这样的年龄,这样的环境,人心又这样寂寞,后面的事情,也自是不言而喻。远处的山脉,在月光中明显着它的轮廓,可是静得很,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如湍急的河水,泛滥着从柿树下流淌到远处的山脚。而身边的蛙鼓虫鸣,却突然偃旗息鼓,只有每次都跟来的黄黄,在月光中将眼睛睁得明明亮亮,将一切人心人情都滴水不漏地拾在心里。这样,照理说,继续下去的事情,都是辉煌无比而又顺理成章,不能断然他们一定要决开那条人情大堤,任其洪水漫山遍野,泛滥成灾,可他们之间那条脉脉的河流,不消说会一日欢畅一日。然而,接下去的一个晚上,梅子来了,他却没来。她在那儿独守到村里响起回宿的脚步声。第二个晚上依然。第三个晚上也依然。至第四个晚上,她等到看见他从家里出来,才又拿起草席上了梁上。
他见了她的第一句话就是:
“梅,我张天元对不起你。”
她说:“这话该由我说。”
“没这缘分。”他说,“我想了,狐狸哪都合适。”
“不说狐狸,”她说,“主要是我迟早都得返城。”
一切都归于原样,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一张草席铺在树下,他拿了一兜炒过的花生倒在草席中间,如一座山样隔开着彼此,边吃边扯些漫无止境的话题。他向她说些乡野的笑话和世代相传的故事,如《狐狸精的传说》、《白眼猫成精》,她向他说些城里人的趣闻,如豫剧大师常香玉脖子挂个破鞋儿游街;她的一个同学揪掉校长头上戴的假发套,全校人才忽然知道漂亮的女校长原来是个秃子,于是女校长悬梁上吊等等。说到彼此的婚事,他说狐狸真的不错,她说一返城也许就和狐狸结婚;她又说你有合适的也该订一个,他说再相对象一定让她也去看看,参谋参谋。
如此如此,相安无事了许多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