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前两年的秋天,,我与一家晚报的老总一道去安徽旅行。当列车驶进宿州境内时,我发现一直滔滔不绝在谈古论今的老总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脸紧贴着车窗的玻璃,似乎在寻找什么。
又过了一段,当列车广播员报出一个小站的站名时,我看到他周身猛地颤抖一下,泪水一下子从眼中涌出来!
晚间,住进宾馆,他对我讲述了34年前在这里插队的故事,一个凄美,令人忧伤的故事。
34年前,我高中毕业离开上海时,已是家破人亡。父亲被造反派殴打致死,母亲用一条纱巾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奶奶一病之下没几天就命赴黄泉,妹妹远去了内蒙古。在我铡到安徽时,多次想到一死了之,但一想到远在内蒙古,孤苦无依的妹妹,不由暗自落泪。于是父亲留下的一根竹箫成了我生命的依托,母亲一支派克金笔书写着我无倚的灵魂。但这一潭死水般的日子给一个姑娘打破了——公社书记的女儿看上了我。在当时,公社书记的女儿在地方上可是皇帝的女儿。
这姑娘长相俊秀,但性格刚烈,有一份在当时令人眼熟的工作,在供销社做会计。
当她父母知道此事后,极力阻拦,并通过公社人武部长和大队民兵队长给我施加压力,并要定我勾引红五类罪名。想想真有意思,我们好几次约会都被民兵队长带着民兵进行阻拦。真感谢生产队老队长,为我们打了不少掩护。说句心里话,我也真喜欢这个姑娘,有性格,敢爱敢恨。供销社有什么好吃的,都要捎点给我。有一次供销社来了榨菜,她在家没有分到,硬到主任家把主任那份要来送给我吃。我问她为什么喜欢一个黑五类,她说她喜欢我吹箫,听了想哭;说喜欢读我写的诗,读后也想哭。
接着,事情起了戏剧性变化。有一天她母亲屈驾来到我处,仔细打量我一番,可能看出我是一个正派人,目光里隐隐透出一丝信任。她母亲对我说,既然我女儿看上了你,我们为父母的也就认了,但你这辈子要好好待她,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点点头。我云里雾里地在思忖着这是怎么回事。第二天我知道了,她对父母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他们再干涉她和我之间的事,她将以死抗争。
我们的恋爱就这样公开化,合法化了。在当时、当地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在恋爱期间,她又通过她父亲把我远在内蒙古的妹妹迁到这个公社来。在一个夏日的晚上,我们俩依偎在麦垛旁,我对她讲,我这辈子受恩于她,我这辈子会永远对她好。那一夜我们偷吃了禁果。
就在我们筹备婚事时,知青开始回城了。对于这件事,我连想都不敢想,也不愿意想。基一,我是畏罪自杀历史反革命的儿子,要想回上海简直是白日做梦。
其二,面对她的恩德,她的爱情,她的付出,我也不能做有悖道德良心的事。我对自己的人生构想就是把手头的一部长篇小说写完,为妹妹物色一个好婆家,和爱我的女人平平静静地过着平和的日子。想到此,我倒显得无忧无虑了。但我渐渐发现,她有时倒显得心事重重起来。有一天我问她,你心里有什么心事?她笑着回答我,我这个人心中永远不会有心事。过了几个月,她高兴地告诉我,她父亲为我妹妹办好了回县城的手续。她告诉我,她逼她父亲把我妹妹迁回上海,但她父亲手中权力不够大。她父亲说,回县城也是回城,今后你们成家后,兄妹之间好有个照应。她父亲对我们之间发展到什么程度其实也是心知肚明的。
后来我看到身边的伙伴一个又一个地离去,要说心中一点不难受是不现实的。她也日渐消瘦。
有一天晚上,我终于清楚了她的心事。那是一个晚饭后,我去她家,当我推开她家虚掩的院门时,正从她家屋内传出她父亲高声的喊叫:“你是呆了,还是疯了,这方方圆圆几十里,哪个不知道你们之间关系?现在你吃错了哪门子药,自己要了结这门亲事,让我找人帮他回上海,你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干,我没有这个能耐,就是有这个能耐我也不干。”她母亲在一旁也边哭边说,我哪辈子作的孽啊!我哪辈子作的孽啊。这时只见她扑通一下子跪在她父母面前,哭着说,我求求你们了,人不能坑人,他不能一辈子就窝在我们这个地方,他今后要干大事,我们之间差距太大,我们不相配,我们之间没有话说。我们不能坑人家,人家是个孤儿,你们就把他看作你们亲儿子吧。见此,我不由泪如泉涌,一下子冲进门去,紧紧抱住她,一同跪在她父母面前,哭着说,我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去,生生死死就在这里,和你们一家在一起,你们是世上最好的人。
但一切都是枉然,我从她身上读懂了什么是烈性女子,什么叫纯洁高尚的灵魂。随着我父母问题的平反,她硬是逼着她父亲解决了我和妹妹回上海一事。她安慰我说,先回上海找到工作,把房子要回来,我们就结婚。我从她闪烁不定的目光中,感到隐藏着什么,但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就在我回上海半年多时间里,
正忙于和父母单位要房子、联系工作时,老队长风风火火赶到上海,告诉我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她结婚了,是她小学同学,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在我的一再追问下,老队长又讲出了令我悔痛万分的事,她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已打掉了。我发疯似的一路上哭着回到安徽的。她对我已是寡言少语,只是机械地重复那两句话,在上海好好写书,做个作家,找个有文化的城里姑娘成家,我以后到上海好有个地方落脚……一定要把妹妹照顾好……长兄为父啊。我欲哭无泪,转身看到她的父母明显地苍老了,对我也是少语寡言,重复嗫嚅道,这孩子心肠太好,这孩子心肠太好……
为此,我大病了一场,差一点见了阎王。打那后,不管我每年多忙,必回安徽一次。可她,无论我邀请多少次,从未来过上海。
至此,老总他已泣不成声。
后来呢,我问道。沉默,死一样沉默。十年后,她远去了,肝癌。我清楚,她父母清楚,她自己最清楚,那是心病所致啊。
在返回途中,当广播里又报出那个小站时,我打开车窗,把手中的一束鲜花抛向窗外的田野,来祭奠那个崇高美丽的灵魂。
本文摘自《读者》200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