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十年·芙蓉锦(全文在线阅读) > 上上上上上
她是流星划过他的天空,
仓促而永恒。
母亲并不是父亲的第一任妻子。
父亲两岁那年便订了亲。到他十岁时,女孩的父亲死了,母亲改嫁,养不活这个女儿,便把她送到婆家当童养媳。
那时祖母新丧,父亲家里也是一贫如洗,爷爷每天去地里劳作,大伯去武汉学徒,父亲帮人家放牛,家务便全交给女孩。
她大概是*岁吧,却比同龄小孩更加矮小,够不着灶台,便踩着凳子在灶间弄饭。用一个小一号的桶打水,歪歪斜斜地拎回来。
虽是朝夕相处,父亲却好像连话都没跟她说过,就更不清楚,她每天到底要做多少事了。
一九四九年解放,政府开办了学堂,农会的同志挨家挨户动员家长送小孩去上学,到了爷爷家,只见女孩正在灶前做饭,就问:“元伢子(父亲的小名)呢?”
“他在放牛。”
干部问:“等他回来,你问问他,他想不想上学啊?”
女孩忙答:“上,他上。”从凳子上跳下来,双手在围裙上直揩,“我去喊他。”
那样的热切与激动,连几个村干部都笑起来。他们逗她:“那你叫他去上学,考中状元,他就不要你了——你看过《秦香莲》没有?你还要他上学呀?”
女孩毫不犹豫,大声答:“上,上,上,上,上。”——一连五个“上”。
父亲上高中的时候,那女孩被她母亲接走了,没多久就嫁了人。父亲读大学离开村庄,再也没有见过她,只听说,她后来流产死了。
怎么回忆,父亲都想不起她的样子,只记得,仿佛是姓高,名字里,有个“琴”吧?
父亲却说:如果她有个孩子,如果她的孩子现在生活拮据,如果她的孩子找上门来向他求援,那么,他真的很愿意资助的。
会不会,父亲也想问一问:当初,她连说五个“上”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睡成一支缠枝莲
所有人都缄口不言,容孩提岁月,
盛放如小兽,如掌上莲花。
薰风午后,先生用数码相机为小睡的她与女儿拍下一张照片。
照片上,五岁的女儿睡得横七竖八,嫩胳膊嫩腿都张着,是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也是一朵天真无忌的剪纸娃娃。
她却诧异于画面上的女子,侧卧在粉紫银灰色雨点纹的床单上,头靠在枕上,腰背抵住床沿,身体弯成半圆,双手微张,隔着半尺遥遥护持着女儿。墨荷色长发半挂于床缘,翠绿真丝睡裙。女子睡姿静好,如倦鸟,翼下敛着幼雏。
这是她吗?她忽然,不认识了自己。
她睡相之恶,向来是众人的笑柄。
幼儿园时期,几乎每天都有一个与她合睡的小朋友被蹬哭;九岁,家人早晨起来,发现来做客的小表妹蜷缩在沙发上过了一夜,眼泪汪汪,“表姐踢我……”;大二那年,全寝室女生被“咚”一声惊醒,惟有滚到床下的她,犹自蒙被呼呼大睡。最权威的自然是先生,每每一副罄竹难书状,“那一次我们在庐山……”她扑上去堵他的嘴。
几时起,她开始了睡如弓?
她极力回想,是初为人母吧:一小团粉红的肉抱在怀里,轻得不像人身,却哭,咯咯笑,打喷嚏,似小精灵错投人间,大人稍微伤到一点,就会回返天堂一般。
太知道自己的恶睡相,太怕自己会压到女儿,无论多累,睡得多死,她身体的线条总是醒着,如锦瑟新调,绷得极紧,偶尔翻个身,已经惊醒,无端地一头大汗,第二天醒来,腰酸背痛。从不知,睡觉可以辛苦若是。
女儿甚得她的真传,一两岁,睡觉时就会以肚皮为圆心,自动旋转。三四岁,不甘蜇居小床,一定要上大床,上了大床,就像伊索寓言里进了帐篷的大象,步步紧逼。难以想象,女儿小小的身子,要占掉整张床的四分之三。
而她退得步步为营,最后只剩了床边的半席之地,不能放纵自己掉下去,也怕自己守得不够,女儿从手脚的间隙滑落床下,身体便曲成弧度,双手张开,是永远的守卫,哪怕,在睡梦里……
童话里的守护天使,到底是怎么来的?当孩子们奔过街巷,四散在原野里,或者仅仅只是,栖在梦的浮云间,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守护天使们,是怎么默默执行着自己的职责?每一个父母都知道吧?却所有人都缄口不言,容孩提岁月,盛放如掌上莲花。
看到照片上翠衣的自己,她恍惚看到一支温婉谦卑的缠枝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