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上真好像自己离她很远很远。她和我之间,或许隔着无法想象的距离。如此一想,我心中不能不泛起某种悲哀。她眼睛里含有让我泛起悲哀的什么。
“为什么突然冒出河来?”我试着问。
“只是偶然想到问问。”岛本说,“不晓得有那样的河?”
学生时代,我一个人扛着睡袋到处旅行,整个日本各种各样的河都看过了,但怎么也想不起她要的河。
“日本海那边好像有这样一条河。”我想了一会儿说,“河名记不得了,大约在石川县。去了就知道。应该最接近你要的河,我想。”
我清楚地记着那条河。去那里是大学二年级或三年级那年秋天放假的时候。红叶姹紫嫣红,四周群山简直像被血染红了一般。山下就是海,河流清亮亮的,林中时闻鹿鸣。记得在那里吃过的河鱼十分够味儿。
“能把我领去那里?”岛本问。
“石川县哟!”我用干涩的声音说,“不是去江之岛。先坐飞机,再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去了就得住下——你也知道,现在的我无法做到。”
岛本在高脚椅上缓缓转身,从正面看着我。“跟你说,初君,我也完全知道这样求你是不对的,知道这对你是很大的负担。可除了你我没有可求的人,而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去那里,又不想一个人去。除你以外,对谁都不好这样相求。”
我看着岛本的眼睛。那眼睛仿佛是什么风都吹不到的石荫下的一泓深邃的泉水,那儿一切都静止不动,一片岑寂。凝神窥视,勉强可以看出映在水面上的物像。
“对不起。”她忽地排尽体内气力似的笑笑,“我不是为了求你做这件事才来的,只是想见你,和你说说话,没打算提起这个。”
我在脑袋里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时间。“一大早出门乘飞机往返,估计入夜前能赶回来——当然要看在那边花多长时间。”
“我想在那边花不了多少时间。”她说,“你真能找出那样的时间?找出和我一起飞去那里又赶回来的时间?”
“差不多吧。”我想了想说,“现在还不好说定,不过我想问题不大。明天晚上打电话到这里来可好?届时我在这里。那之前我安排妥当。你的日程呢?”
“我什么时候都行,没什么日程。只要你方便,我随时可以动身。”
我点点头。
“啰啰嗦嗦真对不起。”她说,“或许我还是不该来见你。说不定最终我只能把一切弄糟。”
将近十一点她起身回去。我撑伞为她拦了一辆出租车。雨还在下。
“再见。添了很多麻烦,谢谢。”岛本说。
“再见。”
之后我折回店内,坐回吧台原来的座位。那里仍剩有她喝的鸡尾酒,烟灰缸里留着几支她吸剩的“沙龙”。我没叫男侍撤下,只是久久地注视着酒杯和烟头上沾的淡浅的口红。
回到家时,妻还在等我。她在睡衣外披了件对襟毛衣,用录像机看《阿拉伯的劳伦斯》。镜头是劳伦斯越过无数艰难险阻横穿沙漠,终于到达苏伊士运河。单我知道的,这部电影她就已看了三遍。她说看多少遍都看不腻。我坐在旁边,边喝葡萄酒边一起看那电影。
“这个星期日游泳俱乐部有个活动。”我对她说。俱乐部里有个成员拥有相当大的游艇,以前我们不时坐艇去海湾游玩,在那里喝酒、钓鱼。二月份玩游艇有点儿冷,但妻对游艇差不多一无所知,因此对此没什么疑问,况且星期天我极少一个人出去。她似乎认为最好还是偶尔出去见见其他方面的人,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一早就出去,估计八点前能回来。晚饭在家吃。”我说。
“行,星期天正好妹妹来玩。”她说,“要是不冷,大家就带盒饭到新宿御苑玩去,四个女人家。”
“那也蛮不错嘛。”
翌日下午,我去旅行社订了星期日的机票和要租的车。傍晚六点半有一班飞回东京,看来勉强可以赶回吃晚饭。之后我去店里等她的电话。电话十一点打来了。“时间总可以找得出,忙倒是够忙的。这个星期日怎么样?”我说。
她说没问题。
我告以飞机起飞时间和在羽田机场的碰头地点。
“麻烦您了,谢谢。”
放下听筒,我坐在吧台旁看了一会儿书。店里太吵,吵得我实在没办法把心思集中到书上,于是去卫生间用冷水洗脸洗手,细看镜子里自己的脸。我对有纪子说了谎。以前说过几次,和别的女人睡觉时也说了小谎,但那时我没认为是欺骗有纪子,那几次不过是无伤大雅的消闲解闷罢了。然而这次不成。我固然没有同岛本睡的念头,但还是不成。我定定地审视镜子里自己的眼睛,那眼睛没有映出自己这个人的任何图像。我双手拄在洗面台上,喟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