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全文在线阅读) > 18
塘子边的犯人走近时,黄黄看到了那天午时的一地血红。阳光里有汩汩的响声,塘子里的水泛滥着红浆浆的颜色,血味儿漂荡不止。
回到知青房的狐狸,没有往南房里走,径直进了梅的屋子。她在重新解着准备返城的箱子,将里边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摆在几年来一直摆放衣服的床头。狐狸的脚步很轻,他站在梅的身后,是一副极其潦倒的模样,说:
“梅子,你不能返城,我决不先返城。”
梅没有扭头。
“留着陪我?”
他说:“我不会把你一人留在张家营。”
她说:“是怕我和张天元结婚吧。”
他说:“你不会。今天你已经看到农民没啥儿他妈的信用好讲。”
梅转过身子。
“人家的男朋友来啦,给张家营买了五吨平价化肥。”
狐狸从箱子上弹将起来,说人在哪?梅说在人家屋里,他便风旋一个身子,就往外面走,梅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说狐狸你干什么你疯啦?允许你到各家唤伯叫娘,就不允许人家替张家营人买几吨化肥?狐狸从梅的手中挣出胳膊,钉在屋子中央,说:
“奶奶,这些狗日的张家营子人。”
梅说:“你嘴上干净些,没准你我这辈子都要当张家营子人。”
瞟一眼梅,狐狸就瞟得复杂得可以,好像要从她说的你嘴上干净一些中,看出其中很多意味。也许她就果真看出了什么,在梅面前站一会,他不言不语地走出屋子,到自己房里,从床头的枕下摸出那把日常宰鸡杀兔、间或也杀外村一只狗吃的匕刀,在袖上抹了两下,揣在怀里,出来站在梅的窗前。太阳酷热得死死活活。收割过的小麦田,还没来得及翻犁,黑雾雾的田野的气息和麦秆儿晒焦的糊味,从梁上卷进知青的院落。你干什么?梅子隔着窗叫,大不了再在这儿守二年,我不气你有什么好气,回屋睡吧狐狸。狐狸隔窗望一眼梅子,独自出了知青的院落。黄黄在台子地上卧着,看见狐狸出来,就半跑着尾在他的身后。
狐狸往张家营的村落里走,步子又快又急,坚定得无与伦比。村落里静极,人都歇了午觉。狐狸来到村头,立在一条胡同口上,极其茫然地朝着村里张望。过来一个老人,说没睡?他说没睡。老人说大热的天,你该睡个午觉。便拐进了一个没有门的破院。从那院中出来几只母鸡,在他脚前啄着落地的麦粒。他死死盯着那些鸡看,仿佛想一脚朝鸡踢去。就这个当儿,从他身后传过来一声牛叫,粗糙而又响亮。他寻声扭头,便看见六头黄牛在村头的小林里卧着,化肥也在林地的牛棚下堆着。写着日本、尿素的白色袋子,齐齐地码成一个方垛,刺鼻的尿素味儿,被忽然吹来的一股凉风载着,船样漂在他的身下。他捏了一下鼻子,猛然转过身子,朝那小林地里走去。林地都是榆树,最大不过小碗粗细,每一棵的树身,都有被牛绳拴磨过的红痕。满树林都是牛粪的臊气和尿素的异味,都是知了那烦躁无比的浑水流动似的叫声。他从那味道和叫声中趟过去,到那一垛化肥旁边,略略站了片刻,从怀里取出匕刀,说: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他说一句我叫你返城,便用刀捅一袋化肥,轻松愉快如拿刀扎吃那削开的白苹果片儿。一粒粒米似的肥料,随着他匕刀的抽出,凉阴阴地流到他的手上、裤上、脚上,就像一股凉水,始于他的双手,自上而下地流到地面。当他捅到第五袋化肥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了响动,回身一看,是一头黄牛站将起来,鸡蛋似的双眼,正惊恐地望着他。他没有犹豫,反转身子,跨前一步,双手握紧刀把,朝着牛的脖下与前腿上方正中的一块地方就是一刀。他说:
“我让你看我!我让你看我!”
将近尺长的匕刀捅进去时,就像捅破一个装满粮食的麻袋,先是刀尖遇到了——抵,然他在那刀尖被抵的瞬间,力气一运,刀也就呼的一声扎了进去。他以为那牛会哞——哞地怪叫,可那么大的牛,昂起头来比他高出许多,却只张了张嘴,没能叫出声音就四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刀不是他抽出来的。他立着不动,又结实又硬棒地站着,在等着牛来抵他,或用四蹄踢他,然就那么一扎,它就倒下了。倒下去仿佛是为了从刀中退出身子。随着它身子的一歪,血便涌将出来,又热又腥地射在他的额门上。他歪了一下身子,刀便彻底出来了。接下去,一股黑红擦着他的衣服射至他的身后,那牛就倒在地上,朝半空蹬着四蹄。他忽然明白,他准确无误地捅到了牛那要害之处,也就这当儿,紧挨着这头黄牛的一头花牛站将起来,他不等花牛明白,又一次运足力气,瞄准花牛脖下的那方要害,将匕刀送了过去。
他咬着牙说:
“奶奶的,我让你们去种地!”
“奶奶的,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
如同是排列好的一般,他叫一句,捅进一刀,叫一句,捅进去一刀;一头牛重重地倒在地上,砸醒了身边的另一头;另一头倒了,又砸醒了身边的一头,及至他将四头老牛,两头牛崽全部杀死,统共才听到三声牛叫。倒是血涌的声音,红艳艳地又大又响,在林地波波涛涛,轰轰隆隆,滚过村落,翻过山梁,穿过沟壑,越过河流,腥鲜地响了个满山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