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同上街去,到了蒋大隆京货庄上,买了几色京货,都是轻巧细软值钱的东西。两人分携了,到那天河楼前,酒楼紧对门,楼房门首。纪二上前扣门三下,只听得里面问道:“是谁?”纪二道:“府上姓杨么?”里面道:“你们那里来的?”纪二道:“远方亲戚,特来奉拜。”只见那婆子来开了门,纪二道:“大嫂,多年不见了,还认识兄弟么?”那婆子定睛细看,叫声:“阿约,你可是纪二表叔么?”纪二道:“嫂嫂记性真好。”婆子道:“难得,难得,请里面坐。”纪二便招呼戴春同进里面,婆子道:“二阿叔那阵风儿吹到这里,多听人说阿叔发了财了,果然面庞儿比二十多岁时发福得多哩。这位官人是谁?”纪二和戴春先放下了礼物。纪二道:“说起话长,嫂嫂先请受纪明一拜。”那婆子回拜了,纪二便指着戴春道:“此人说起来,阿嫂也该认识。”婆子道:“是那一位?”纪二道:“便是兄弟的内侄,散金大舅的儿子。”婆子道:“哦,是了,莫非就是戴福官?”纪二道:“正是。”婆子道:“你看好快日子么,见他时不过三四岁,眨眨眼就是这表好人物,我们怎的不要老!”戴春忙上前以晚辈之礼见了婆子,婆子让他二人客位上坐。纪二便把礼物移到婆子面前道:“我等自东京下来,带得点土仪,请嫂嫂收了,不要见笑。”那婆子假意谦让了一回,道:“既是叔叔见赐,大胆领了。”婆子便叫声:“小猴子来!”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僮儿来,婆子便叫把这几件礼物收拾进去。
不一时,那僮儿搬出两盏茶来,婆子又教安排些按酒果品。纪二、戴春听了立起身要走,婆子拦住道:“那有这个道理,至亲嫡眷,多年不见。这戴官人虽是你的亲,也就是我的亲,同在此吃杯水酒何妨。”遂将二人留定了。婆子又开言道:“阿叔自出门后,一向在何处?怎样得意?”纪二道:“兄弟出门多年,虽做几桩生意,也不见好。”指着戴春道:“倒还是他,随了大舅到四川,大获利息。前年大舅去世,他却满载而归。近来到东京,却与兄弟遇着,另因一起买卖,一同到曹州来。到此已有十余日了,原不知道大嫂住在这里,昨日恰好遇着张九朝奉,说起方知,所以今日来奉拜。只可叹大表见不在了。”田氏叹口气道:“说不来,愚嫂的命该苦,又无儿子,只有秀兰一个女儿,将来只有靠他,又不曾许人家。倘能招个养老女婿还好,却那里拣得来!”纪二道:“秀兰侄女今年几岁了?”田氏道:“十八岁了。”纪二道:“怎的还没有人家?”田氏道:“便是高不成,低不就。据他老子的意思,家资要稳当,又说我家是世代书香,也要配个书香人家俊秀子弟,所以至今没处挑选。他的阿姊,那时全亏二阿叔做的媒,许得好人家,只可惜不到头。”
正说话间,只见那小猴子摆上杯筷果品。大家谦让一番,婆子笑着对戴春道:“福官人,你休要客气,我同你不比外人。你的姑娘、母亲在日,我同他们都如亲姊妹一般的,你那时还在门槛边抓鸡屎哩。今日难得你姑夫同你到此,我正少个亲眷,一回相见二回熟,你自此也好长来看看我。”大家又是一笑。婆子敬酒,慢斟细酌。戴春坐在纪二肩下,生辣辣不敢多说话,只好拣纪二嘴里说剩的说几句。不觉又说到秀兰,婆子道:“这小妮子生得单弱,昨日晚上教他到楼窗口收件晒晾的衣服,就感了些风了,今日竟不曾起来。不然,我便叫他出来拜见二叔叔。就是这位戴哥哥,也见见何妨。”戴春连称不敢当。那婆子留客却甚殷勤,惟戴春觉得无趣,又坐了一口,便与纪二辞别了婆子。婆子送出门来道:“今日怠慢了二位,务望改日再来,一则我本来少亲人转动,二来秀姑娘也须得见见。”纪二道:“望望侄女,我便道再来。”戴春道:“奉望贤妹,便道再来。”
二人离了婆子门首,行不数步,戴春问道:“方才你那表嫂,说你替他大女儿做媒,是那一家?”纪二道:“表嫂最相信我,他那大姑爷姓马,那家当虽不及府上,却还过得去。那时节,我去一说便成。”戴春听了,便把那心里这句话,咯咯的在喉咙头要吐出来,几次三番,却只得咽下去。又闲走了一回,约日再会。自后戴春日日来寻纪二,纪二只用腾挪之法。又耽延了几日,纪二吃戴春缠不过,只得又同了他到阴婆家来。那秀兰风寒果然好了,只见钗环叮当,轻移莲步,随了婆子出来,先拜见了纪二叔叔。婆子又将秀兰拉向戴春前,也拜了两拜,戴春慌忙回礼。少不得又是酒食相待,戴春依着纪二的嘱咐,只得规规矩矩的。倒是那秀兰,喜笑酬答,落落大方。有时眼角梢到戴春身子,那戴春好似蛆虫钻入骨里,里面异常受用,外面却动掉不得。彼此说些家常闲话,酒食已毕,又坐谈了一回,只得告别。
自此之后,戴春三日两头来邀纪二去转动,婆子无不款待,但说话之间,总不提及媒事。戴春实实按捺不住,有一日又到莺歌巷未,与纪二攀谈,大宽转说到媒事上去。纪明便拈着那两片狗嘴须,微微的笑,只不答话。戴春见他笑得蹊跷。便问道:“二郎为何事只顾笑?”纪二道:“我在这里猜一个人的心思。”戴春道:“猜那个?”纪二道:“二官人休见怪,我听你曲曲折折说到做媒,甚是蹊跷。”戴春正色道:“二郎怎说,我戴春岂是这等人!只是,只是……”纪二道:“似二官人这样身分,也不算辱没了我这侄女儿,只有一事却难。我表嫂不是说要配书香么?我那内侄福官,却是不读书的,连上账字还不学全,我表嫂都知道的。如今二官人既冒充了福官,便不是书香了,他怎肯把女儿许与你?”戴春听了,呆了半晌。纪二又道:“据我的意思,富与贵原是一样。难道登科及第的方是好女婿,千财万富的便不是好女婿了?倘我那内侄果真发财,我纪明有女儿便肯许他,只不知我那表嫂的意思何如,我且去探探他的口气看。”戴春大喜道:“全仗二郎周旋。”纪二道:“且慢,还有一事不妙。”戴春惊问道:“又有甚事?”纪二道:“我前日说你发了大财,我看那表嫂兀自有不信之心。”戴春道:“怎见得?”纪二道:“你但想你到他家不止一次了,他却从不问起你在四川、东京怎样经营,这不是不信你么?”戴春沉吟半晌道:“这也极好商量,前次几件礼物是你送的,我如今也送他些东西,比你送的格外体面,怕他不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