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儿有一个奇特的家庭。
扁儿的父亲是村里唯一的地主,有一座小小的四合院、两个长工,种四十亩瘦瘦的山地堰田。山地只能种玉米和谷子,所以,即便是地主,年关里也吃不上白面,只是比别人多吃几个月的小米干饭,多吃几顿粉条炖肉而已。
所以,没人想造他的反,他便没有什么看家护院的丁。有吃不完的玉米,就多养了几头牲口。一般的庄户人,农忙时,交几个洋钱,就可以拉一头去使。这家地主唯一的霸道处是:使牲口的工钱,不能用劳力顶,不能用粮食折,必须是现钱。
于是,地主平常也趁几个洋钱,是自然的。
然而地主死得很惨。
那年伪军包围了村子,说村里窝着八路。山口支着一挺歪把子机枪。围了十来天,村里人感到很憋闷,都说,死倒不怕,闷得慌可受不了。地主也闷极了,顺梯子爬到房檐去,想透透风,但一梭子子弹打过来了,地主就跌到院井里。前胸只指甲盖般的一个小眼,后背却有碗大的一个洞,塞了一包袱皮的棉花也没止住血,死了。
伪军的中队长带人冲进了院井,一看是地主被打死了,咧一咧嘴,竟说:“死就死了,不过就是一个小地主。”扔下几块大洋,走了。
但村里的许多人都默默地流眼泪,到底是死了一个故乡人。
土改的时候,斗地主;地主死了,还有地主婆。
地主婆是个小脚女人,工作队问了一些什么,她什么也听不懂,就一直沉默着。工作队中的一个青年就用皮鞭抽她。一个叫李水的长工看不过这种情景:“别打了,别打了,你们觉得她反动是不?送给我吧,我不觉得她反动,我正愁没个老婆哩。”
长工李水便一分不花地捡了个老婆。
扁儿是地主留下的,幼时,一切都坐享其成,扁儿娘嫁李水时,他已十六七了,但仍什么也干不成,人长得极柔弱,像一根泛黄的豆芽菜。李水就让他在家里闲着,没事翻几本发黄的书看。
村里便有不少人为李水鸣不平:“李水,以前你给地主当长工,如今你又给地主婆、地主崽子当长工,你怎么就不想着闹翻身呢?爱那个长工的命咋着!”“是哩。”李水不急不恼,憨憨地乐着。
那两年大旱,村里缺粮者众。李水家中,更是时时揭不开锅。他去山上挖野菜,看到一块背阴地里长了几畦芜菁。对挨饿的人来讲,这可是最时鲜的食物啊。他眼前晃着老婆蜡黄的脸和儿子已经开始萎缩的身子骨。
他屏了气息,拔了人家一棵芜菁。那芜菁长得好大好白啊。
未等他把芜菁藏到背篓里去,主人的声音已传过来:“李水,你恁老实的人,怎也兴偷呢?”
李水的汗就流得满头满脸满脖子。“完了,我这一世的好名声!”情急之下,李水掰下芜菁的缨子,在嘴里饕餮大嚼。主人怔了:伏天的芜菁,缨子是不能吃的,苦、辣、麻、涩、梗。“李水,你活一大把年纪了,连芜菁怎个吃法都忘了!”李水涎着脸说:“没忘哩,你老哥的芜菁咋种的,连缨子都好吃得要死啊!”那人心里一阵酸,心想这老实的李水真是给饿坏了,就拔了半篓芜菁,让李水背回去。
李水跪在地上:“来世,咱给你当长工吧。”
那人哭笑不得,扶他起来,说:“回去吧,下辈子,让地主家给你当长工。”
扁儿躺在李水的辛劳里看闲书。要命的是看了两遍《红楼梦》,虽识字不多,却懵懵懂懂地记住了宝玉和花袭人那些“太虚幻境”的东西,本来柔弱的身子,便糟得一塌糊涂:走路时,双腿打战;看人时,眼白扑翻;且口涎整日滴垂,一声接一声地朝李水要女人。扁儿这样的身相和出身,老长工哪里去给他找女人呢?
扁儿便痴了,整日里坐在村口,见着大姑娘小媳妇便喊:“摸手,我要摸手!”李水要挽痴儿回去,儿子便躺在地上撒泼:“摸手,摸手!我就摸一回哩!”摸一回,好说,可有哪个干净女人让你摸呢?李水陪傻儿子痴痴坐着,目光朝整个山村企望着。一个奇丑的、拖着两行鼻涕、养了两个傻儿子、名字叫毛毛的妇人走过来。李水眼中一亮,上前说:“他毛婶儿,求你了,让孩子摸一摸手吧。”“咋不去摸地主婆的手呢?”毛婶眼白一翻,一扭一扭地朝前走了——那是一个受了极大委屈、激愤不已的身影。
天黑下去了,扁儿仍僵伏在地上,喊着要摸女人的手。李水圪蹴在暮色里,他能怎么样呢。绝望中,一个叫秀的女子悄然走过来,说:“扁儿哥,摸摸咱的手,就回吧。”秀是村里最美的姑娘,即便是钢硬的汉子,也想都不敢想去摸她白皙、柔嫩的手呢。奇怪的是,扁儿从此就不再痴癫了,安安静静地吃,安安静静地喝,他不知道再向李水要什么了。
李水临死前说,下辈子他仍是长工的命:一是为了那个美丽的秀,二是为了给过他半篓芜菁的人。
李水是我的乡亲,我很想对冥冥中他那个疲累的灵魂做一番劝喻,让他卸下包袱,告诉他:活着是一种状态,是一个过程,死了谁也不欠谁。但这些浮飘的词他肯定听不懂,即便懂了,他也是不会依的,山里人的人性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