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
衣食住行,为什么却从行说起呢?我是行客,写的是行记,自然以为行第一。到了重 庆,得办事,得看人,非行不可,若是老在屋里坐着,压根儿我就不会上重庆来了。再说昆 明市区小,可以走路;反正住在那儿,这回办不完的事,还可以留着下回办,不妨从从容容 的,十分忙或十分懒的时候,才偶尔坐回黄包车、马车或公共汽车。来到重庆可不能这么 办,路远、天热,日子少、事情多,只靠两腿怎么也办不了。
况这儿的车又相应、又方便,又何乐而不坐坐呢?
前几年到重庆,似乎坐滑竿最多,其次黄包车,其次才是公共汽车。那时重庆的朋友常 劝我坐滑竿,因为重庆东到西长,有一圈儿马路,南到北短,中间却隔着无数层坡儿。滑竿 可以爬坡,黄包车只能走马路,往往要兜大圈子。至于公共汽车,常常挤得水泄不通,半路 要上下,得费出九牛二虎之力,所以那时我总是起点上终点下的多,回数自然就少。坐滑竿 上下坡,一是脚朝天,一是头冲地,有些惊人,但不要紧,滑竿夫倒把得稳。从前黄包车下 打铜街那个坡,却真有惊人的着儿,车夫身子向后微仰,两手紧压着车把,不拉车而让车子 推着走,脚底下不由自主的忽紧忽慢,看去有时好像不点地似的,但是一个不小心,压不住 车把,车子会翻过去,那时真的是脚不点地了,这够险的。所以后来黄包车禁止走那条街, 滑竿现在也限制了,只准上坡时坐。可是公共汽车却大进步了。
这回坐公共汽车最多,滑竿最少。重庆的公用汽车分三类,一是特别快车,只停几个大 站,一律廿五元,从那儿坐到哪儿都一样,有些人常拣那候车人少的站口上车,兜个圈子回 到原处,再向目的地坐;这样还比走路省时省力,比雇车省时省力省钱。二是专车,只来往 政府区的上清寺和商业区的都邮街之间,也只停大站,廿五元。三是公共汽车,站口多,这 回没有坐,好像一律十五元,这种车比较慢,行客要的是快,所以我没有坐。慢固然因停的 多,更因为等的久。重庆汽车,现在很有秩序了,大家自动的排成单行,依次而进,坐位满 人,卖票人便宣布还可以挤几个,意思是还可以“站”几个。这时愿意站的可以上前去,不 妨越次,但是还得一个跟一个“挤”满了,卖票宣布停止,叫等下次车,便关门吹哨子走 了。公共汽车站多价贱,排班老是很长,在腰站上,一次车又往往上不了几个,因此一等就 是二三十分钟,行客自然不能那么耐着性儿。
衣
二十七年春初过桂林,看见满街都是穿灰布制服的,长衫极少,女子也只穿灰衣和裙 子。那种整齐,利落,朴素的精神,叫人肃然起敬;这是有训练的公众。后来听说外面人去 得多了,长衫又多起来了。国民革命以来,中山服渐渐流行,短衣日见其多,抗战后更其盛 行。从前看不起军人,看不惯洋人,短衣不愿穿,只有女人才穿两截衣,哪有堂堂男子汉去 穿两截衣的。可是时世不同了,男子倒以短装为主,女子反而穿一截衣了。桂林长衫增多, 增多的大概是些旧长衫,只算是回光返照。可是这两三年各处却有不少的新长衫出现,这是 因为公家发的平价布不能做短服,只能做长衫,是个将就局儿。相信战后材料方便,还要回 到短装的,这也是一种现代化。
四川民众苦于多年的省内混战,对于兵字深恶痛绝,特别称为“二尺五”和“棒客”, 列为一等人。我们向来有“短衣帮”的名目,是泛指,“二尺五”却是特指,可都是看不起 短衣。四川似乎特别看重长衫,乡下人赶场或入市,往往头缠白布,脚登草鞋,身上却穿着 青布长衫。是粗布,有时很长,又常东补一块,西补一块的,可不含糊是长衫。也许向来是 天府之国,衣食足而后知礼义,便特别讲究仪表,至今还留着些流风余韵罢?然而城市中人 却早就在赶时髦改短装了。短装原是洋派,但是不必遗憾,赵武灵王不是改了短装强兵强国 吗?短装至少有好些方便的地方:夏天穿个衬衫短裤就可以大模大样的在街上走,长衫就似 乎不成。只有广东天热,又不像四川在意小节,短衫裤可以行街。可是所谓短衫裤原是长裤 短衫,广东的短衫又很长,所以还行得通,不过好像不及衬衫短裤的派头。
不过衬衫短裤似乎到底是便装,记得北平有个大学开教授会,有一位教授穿衬衫出入, 居然就有人提出风纪问题来。三年前的夏季,在重庆我就见到有穿衬衫赴宴的了,这是一位 中年的中级公务员,而那宴会是很正式的,座中还有位老年的参政员。可是那晚的确热,主 人自己脱了上装,又请客人宽衣,于是短衫和衬衫围着圆桌子,大家也就一样了。西服的客 人大概搭着上装来,到门口穿上,到屋里经主人一声“宽衣”,便又脱下,告辞时还是搭着 走。其实真是多此一举,那么热还绷个什么呢?不如衬衫入座倒干脆些。可是中装的却得穿 着长衫来去,只在室内才能脱下。西服客人累累赘赘带着上装,倒可以陪他们受点儿小罪, 叫他们不至于因为这点不平而对于世道人心长吁短叹。
战时一切从简,衬衫赴宴正是“从简”。“从简”提高了便装的地位,于是乎造成了短 便装的风气。先有皮茄克,春秋冬三季(在昆明是四季),大街上到处都见,黄的、黑的、 拉链的、扣钮的、收底的、不收底边的,花样繁多。穿的人青年中年不分彼此,只除了六十 以上的老头儿。从前穿的人多少带些个“洋”关系,现在不然,我曾在昆明乡下见过一个种 地的,穿的正是这皮茄克,虽然旧些。不过还是司机穿的最早,这成个司机文化一个重要项 目。皮茄克更是哪儿都可去,昆明我的一位教授朋友,就穿着一件老皮茄克教书、演讲、赴 宴、参加典礼,到重庆开会,差不多是皮茄克为记。这位教授穿皮茄克,似乎在学晏子穿狐 裘,三十年就靠那一件衣服,他是不是赶时髦,我不能冤枉人,然而皮茄克上了运是真的。
再就是我要说的这两年至少在重庆风行的夏威夷衬衫,简称夏威夷衫,最简称夏威衣。 这种衬衫创自夏威夷,就是檀香山,原是一种土风。夏威夷岛在热带,译名虽从音,似乎也 兼义。夏威夷衣自然只宜于热天,只宜于有“夏威”的地方,如中国的重庆等。重庆流行夏 威衣却似乎只是近一两年的事。去年夏天一位朋友从重庆回到昆明,说是曾看见某首长穿着 这种衣服在别墅的路上散步,虽然在黄昏时分,我的这位书生朋友总觉得不大像样子。今年 我却看见满街都是的,这就是所谓上行下效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