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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沈从文)(3)

时间:2013-12-0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通窍,难道要我动手吗?”
  望到那声势,我不说话了,就从身上掏出钥匙,把第一个箱子打开。箱子一开,看到当真完全是书,这好品貌的税关中人先用铁签拨,在书的空处乱插,无结果,有点无聊了,又教我把另一个箱子打开。我遵照他所嘱咐,又开了第二个箱,尽他看,所有的仍然是先前样子。箱子一共是六个,除了其一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其余全是书。这人失望了,教我把箱中书全倒出来,要彻底搜。我看到他那神气,觉得称呼他为老爷必能答应,我就说:“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你很不对,拿这样多的书!”
  “书是送别人的,难道不许带吗?”
  “快倒!”
  我遵命倒了第一箱,满舱板全是书册,船主看不过意了,代为求情:“大老,这先生是读书人,从京里来的。”
  “再倒!”
  我又倒了第二箱,船主人又说道:
  “大老,这先生是××人。”
  听到说××人,这大人才仔细望我,他仍然用那使平常人心怯的声调说话,他向我说:“是××人吗?”
  我摇头,不做声,因为到这时我也有点生气了。
  他看得出我不愉快神气,他还想用他平时吓诈别人的样子吓我,说:“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做声,把第三箱书索性倒出来。
  “你不服检查,我要带你到局里去。”
  我望他他也望我,约二十秒,我低下头来整理零乱的书,从从容容的神气使他气极了。这人就作着也不是同我也不是同船主只是近于示威的样子大声的说不许这船开行。
  “你为什么要生气?”我冷冷静静的从书堆中站起来问他。
  “你跟我到局里去说,你是共产党。”
  听到这种说话我只觉得好笑,我先已经从守城兵士方面知道驻此地的长官是谁了,我想这事情很不好办,不如还是我就上岸去,看看这人如何处治我。我一面还想就借此见见这局长。我想凡是做局长的人,纵不是××地方熟人,但总也不至于如此无理胡闹了,我就答应他就到局里去也无妨。这人在气下,也不再加以考虑,一把拉着我,我就随到这人上衙门打官司了。
  到了税局我坐在一个用申报纸裱糊的门房里,许多局丁在窗下望我。那个人,大约是已到上房禀告长官去了,我心中稍稍着急,因为恐怕局长不在衙门,我还不知道要在此拘留多久,使船主人放心不下。
  事情很巧是一个说××地方话的局丁进到我的房里来监视我。这是一个中年人。他自己坐到一旁吸烟。吸了一会,他才开口问我为什么不服检查。
  一听到声音我就知道他是同乡了。
  “你是××人吗?”
  “是呀。”他答应了,对我很惊异,因为我的声调同他是一个样子。我即刻就说:“我也是。你们局长是谁?”
  “局长张××,旅部的参谋长。”
  “是张××!”
  “是。”
  “你局长在不在这里?”
  “才来,稽查上去报告你的事去了。”
  “他告我什么?”
  “他说你不服检查。”
  我就问他这里检查些什么,这人大约还不知道有共产党,说:“稽查是要钱,大约你不知道,冲突了,所以才到这里来。”
  上面,忽然有人高声喊叫提人上来,不久我即被这乡亲带上去见局长了。我先以为还得坐堂,谁知是到局长房中去。
  没有见局长面之前,我站在房外天井中,看到一个大鱼缸,石山上有玉簪花开得动人,缸中有金鱼,水极清,还有蛐蛐叫,声音极好。我听到里面房中有人咳嗽说话,不久一个人在房门口问,来了么,来了带进来。于是我就被人带到局长房中了。我站在近房门处,稍稍显得拘束,这拘束是不习惯那房中空气而起。
  局长在床上靠着吃鸦片烟,那稽查站在一旁,若非那局丁先说这是张某,我是不会想到这个人就是十年前又无用又爱闹绰号老三的张××了。那局长大人,经过了一些时间,才慢慢的把目光转到我身上。望到我以后,大约记起了做官的必需的体统,忽然露出威严了。
  “姓什么,从哪里来?”
  “大人,我是到××去的。”
  “我不问你去处。”
  他说不问,我就正好,一句话也不说了。
  “姓什么?”这稽查又帮到问,还以为我不明白这局长的问话,一面,不待我回答,他就向局长再来说我不服检查的经过,只看到这局长点头,我心中觉得好笑。
  “你为什么不服检查?”他还是那样盛气凌人,遇到一个平常人,这时应当发抖了,我却泰然坦然。
  “……”我不做声,笑。
  大人有点生气了,更威严了,腰伸直了,睁目对我望着,意思似乎这是在用一种慑服人的手段。我还是默然坚持下去,看他作官的还有些什么本领,我是一进房已认清这人是张老三了。
  呆一会,大家全沉默了,我在这时只听到外面天井里的蛐蛐叫。
  大人变计了,吼稽查,搜我的身上。我再不说话可不行了。我说:“大人,你不是老三吗?你是太威风了。你这对待班长的方法太不客气了。”
  “……”这次应当是他沉默了。
  我又说:“你瞧你真了不得,做局长!参谋!你预备把××哥怎么办?”
  他愕然的四顾,如被雷打。他又看看我,我却一味嬉笑。
  这聪明人,福至心灵,做了官,记忆并不坏,我的声音,我耳边的一粒痣,被他看出我是谁了。本来是鞋子掉在地下,脚还挂在床沿,他的脚即刻找着了鞋子,走到我身边,就捏着我的手,把另一手搁到我的肩上。
  “懋哥!是你!你才怪!我竟混蛋混到这样子了!”
  我笑着:“大人认得我出了,好眼睛!”
  “好眼睛!你这人,把我当成什么东西!你不自己上来一定要我派人抓你来,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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