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稳定的政治制度,必须具有把政治家还原为常人的能力。
——林达
1
对投身社会理想的领袖来说,胜利后怎么办?是个远比“娜拉出走”(易卜生《玩偶之家》剧尾)更严峻的精神课题。尤其20世纪,发生了那么多诡谲的政治运动和制度裂变——那么多“神奇”与“腐朽”相互渗透、轮番转换的情况下,该设问更发人深省。
本世纪行将落幕之际,在这份高难度的政治答卷上,有两位非洲老人创造了近乎满分的奇迹。
1999年10月14日,前坦桑尼亚总统、有“非洲贤人”之称的尼雷尔去世,终年77岁。弥留之际,他对身边人说:“我死了民众会哭的,告诉他们不要过于悲痛”。
果然,噩耗传出,全国风云变色、泪雨倾盆,许多女性当场昏厥。正在举行的联合国大会也起立默哀。
朱利叶斯·尼雷尔,1922年生于坦葛尼克一个酋长家庭,早年留学英国,也是第一批起来反对英殖民主义的土著人。1962年,坦葛尼克独立,尼雷尔就任总理。两年后,坦葛尼克与桑给巴尔组建坦桑尼亚联合共和国,他当选首任总统。尼雷尔执政间,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空前发展,成年人识字率达80%,国民人均寿命延长了10年,百余个部族和睦相处……坦桑尼亚人为自己的国家成就而骄傲,也让东非邻国羡慕不已。
但尼雷尔并非超人,在经济政策上,他有过搞“集体化”的失误,但他没回避责任,更没将错就错,在离职讲话中,他自责道:“我失败了,让我们承认这一点。”他表示,假如时光倒流,他肯定会做好。一名《非洲国际》记者说:“凡与尼雷尔谈过话,你都觉出他是一位心地坦荡、毫不掩饰的人,一个内心充满正义和理想的人。”
尼雷尔以无私和谦逊著称。其生活俭朴得像个农民,妻子和7个儿女一直过着默默无闻的生活,甚至身份都不为外界所知晓。有一次,首都议会拟拆掉市中心的自由战士纪念碑,代之以总统雕像,尼雷尔获悉后,立即严厉纠正。这一切,较之前扎伊尔总统蒙博托、前乌干达总统阿明、前中非“食人皇帝”博卡萨,简直霄壤之别。
1985年10月,新一届的总统选举又要开始了,无数群众组织举行集会,吁请总统留任,执政党总书记也强调:“国家需要尼雷尔继续领导!”在拥戴的浪潮中,他只需轻轻点一下头,或什么也不说,即可稳稳当当做下去。
但尼雷尔发出了令崇拜者失望的声音:我不能再干了!他对恳请自己“至少再干5年”的支持者说:“国家是永存的,但领导人必须有上有下……坦桑尼亚需要新的领导人去解决新的问题。”
1985年11月17日,63岁的尼雷尔乘敞蓬车离开首都,准备回家乡养老。成千上万的同胞自发立于达累斯萨拉姆大街两旁,向老总统洒泪告别。曾有人邀请尼雷尔去医疗条件好的欧洲定居,但遭拒绝:“为什么去欧洲?我只去布蒂亚玛村,我从那里来,我还要回到那里。”
他又回到了那个远得连路都不通的山村,住在临时改造的3间土平房里,养牲畜,植玉米,锄草种菜……俨然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1996年8月,美国《纽约时报》记者麦金利前往该村采访,当他费了好大劲打听到老人住址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位老人头戴帆布帽、脚穿胶鞋,正在房后用镰刀修理刺藤,正是尼雷尔!进了屋,记者更是被室内陈设所惊讶:除了几把当地人的木椅、一张简陋沙发,可谓家徒四壁……
2
数年后,同样的情形又一次发生在非洲,世纪末的南非——
1999年,曼德拉宣布,将向总统一职永远告别,不参加下届竞选。
谁都知道,这顶桂冠是他历经27年铁窗生涯后才由民意授予的,只要他不刻意拒绝——它就继续属于他,属于伟大的曼德拉。
但他说:我老了,该回家了。
这句黑皮肤般平实的话,一经出现,即将这个国家带入了巨大的心灵寂静中。它感动了非洲,也让地球仪为之震动。在这个为权力血肉横飞的世纪,若非亲眼目睹,谁会相信主动弃权的事呢?打江山坐江山,谁斗争谁当权——就像“谁投资谁收益”,早就成了历史和国际惯例。试看百年内,自诩“救世主”的终身制家长还少吗?谁不心安理得直到闭了眼才撒手权杖?斯大林一晃30年;齐奥塞斯库25年;昂纳克28年;卡扎菲30年兴犹未尽;乌干达的阿明48岁即自封“终身总统”;马科斯王朝20年;苏哈托集团32年……
一个国家真需要某个人——如此长久地为民众服务吗?无论他已多么老态龙钟、精神和性格已发生多大蜕化与病变?无论他的脑仓已多么锈蚀斑斑、不听使唤?
和那些风烛残年的“寡人”相比,曼德拉简直像个长跑归来的运动健将,发如烈火、肌腱结实,仿佛一尊非洲雄狮。但他坚持让人相信,我老了。
6月,南非首都比勒陀利亚,举行了“欢迎姆贝基、送别曼德拉”音乐会,成千上万国民手托烛光,热泪盈眶,唱起了《曼德拉之歌》……通过电视直播,这幅“心灵汪洋”的场面传遍世界,人们为之动容,为之沉思。
不仅黑人大陆,乃至全球,曼德拉都是深受爱戴的英雄,他的贡献和精神是世界性的。对他的信赖和注视,越过了民族、肤色、宗教之界限。如此大的感召力和榜样魅力,在政治家谱系中凤毛麟角。
和尼雷尔相似,曼德拉生于一个酋长家庭,假如说这身份带给他什么实惠的话,那就是读书机会。为了“永不统治和压迫别人”,他放弃酋长继承权。在罗本岛监狱,他说:“在那些漫长而孤独的岁月中,我对自己人民获得自由的渴望,变成一种对所有人——白人和黑人都获得自由的渴望。”为了不流血的和平民主,他顶住黑人解放阵线的内部压力,与政敌做马拉松式的多党谈判。他非但不支持“把白人赶进大海”,反而呼吁黑人“将武器扔到海里去”。他不计前嫌,与德克勒为首的白人团体共推南非和平进程。天不负人,终于,内战避免,种族制度废除,南非实现了多种族平等大选。这个曾经冲突最激烈的国家,在曼德拉的率领下,并未沿袭“纽伦堡”式的国际审判方式处理宿怨,而是成立了“真相与和解委员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