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偶尔会梦见你,但是次数极少,即使梦见,我们也总隔着一段很近,但永远触及不到的距离。你还是那样一惯地看着我,但眼神却是在很远的一个不可知的地方的。你说,没有办法,人们创造了顺其自然这四个字,但是,人类从来没有顺其自然过。总是看不清真相,总是胡乱地盲目地用种种办法对付真相,还自以为是。就像一个拿着一大串错误钥匙的孩子,一片又一片地试着去打开那扇真相的门。怎么可能呢?可孩子就是以为,只要试下去,总有一把是能打开门的。这样做的结果就是,门锁被一片又一片错误的钥匙试坏了,即使真正匹配的那把钥匙被找到,门再也不能轻易打开。这样的话,你是在梦外说过又说的,但是在梦里,你依然这样重复地对我说。你夸我是极有天分的人,然后说,快找那枚真正的钥匙去吧,别整天无病呻吟。再然后,你消失不见,风一样走得没有丝毫痕迹。有一回你也是这样地消失了,我不甘心地在后面追,到了半路,我看见一颗硕大的露珠挡在路中间,露珠上坐着一个小小的明晃晃的太阳。我使劲向着露珠吹气,后来,露珠就碎了,阳光四散开来,世界一片敞亮。
这个梦,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所以,我把它私藏了起来。当一个秘密无法与人共享的时候,这个秘密就成了密码,只有冥冥中的主宰才能破译。一个人,或者整个人类,都是自然、宇宙的密码吧,所以人永远无法知道自己的来处,也无法知道自己的归处。
那天,一个年轻人问我:忧郁是一种气质吗?我想了想,回答他,因人而异吧。如果是悲悯心生成的忧郁,那就是骨子里的,无可改变的,与肉身共存的,这样的忧郁应该算是一种气质。但如果忧郁仅仅是因为欲望得不到满足,由内心的怨气而结成,那么这种忧郁就是一层雾霭,风可以吹散,阳光可以刺穿。瞬间即失的东西,哪能算作是气质?他是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应该会懂得我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如果你无法做到心内空旷,那么你就要尽量让忧伤早些离开你的内心。螺蛳壳里,是做不了多大的道场的,一个人的小心空,如何能够既成全欲望的盘旋,又成就慈悲的铺天盖地?
年轻人与我同在一座城市里,偶尔我们会在工作上有所交集。大概,我文字里摇曳的忧伤在他看来是一朵美丽的罂粟,因此他也有那么一两回,想要把他的忧伤开放给我看。比如今夜,我们又说到某些歌曲,他说他喜欢那首《白狐》,那样的忧怨与深情太有杀伤力,而我更喜欢刘若英的《知道不知道》。换了歌词,换了歌唱者,就完全不是先前民歌时的样子了。尤其是歌词之后的音乐部分,那是一声浩叹,先是吉它隐忍诉说,后是小提琴泪如泉涌,再之后,交响将小小的疼痛抬高,放大,直到天空地阔,人迹杳然……这个时候,天地间除了纯粹到极致的莫名忧伤,我在哪里?你又到哪里去了?
“我们的时光,因为注定那么少。”
一切都已注定,谁也无法改变,无论是存在的时间,还是存在的姿态,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然接受。当然,也有忧伤的权力,但绝对于事无补。
尼采在评价瓦格纳的音乐时说:他(瓦格枘)知道无力勃发、无力飞翔,不,是无力行走的灵魂拖曳的长步;他对深藏的痛苦、无安慰的理解和不告而别有着最深刻的认识;他就像俄狄甫斯那样知晓一切隐秘的苦痛(《尼采反对瓦格纳》)。而我每每在想及你的时候,就忍不住要把这段话借来献给你。因为正是你敬畏未知的真相,所以才自觉进入生命公共的忧伤。当无数的人们只顾埋头梳理自己的得到与失去时,你却迎面看到了那来自未知的茫茫黑洞。
那一回,我们在楼下等电梯,你看着指示灯上楼层数字的变化,突然对我说,你虽然知道电梯现在到了第几层,但电梯门不开,你就永远知道电梯里的真相,是空无一人,还是有着一些什么样的面孔。
是的,人这样的秉性,也是与生俱来,不可更改,因此,我们注定要被真相关在门外,或者在虚幻中漂泊,或者成为组成真相的微粒。对于我们来说,永恒与自在只有在与真相融为一体时才能获得,在这之前,我们要一直与忧伤结伴,直到有一天,我们被忧伤带离这个尘世……
200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