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先前醒过一回,后来又睡着了。现在大概还没有醒。她平时总要捱到吃早饭时候才起来,”淑贞答道。
“那么我们先到花园里头去。二姐她们都在等你。我特意来约你的,”琴邀请地说,就要拉她出去。
“我不去。你一个人去罢,”淑贞挣脱了琴的手埋下头答道。
“为什么不去?我以为你一定去的,”琴惊讶地问道。
淑贞红着脸迟疑半晌才说:“我的眼睛哭肿了,怎么好出去见人?”
“我道是什么,原来是这点小事情。”琴不觉失声笑了起来。“不要紧,没有人会笑你的。倒是我忘记了。我去喊人打脸水给你洗洗脸,你收拾一下再出去。”“让我去,我去!”淑贞说着就走出去。过一会儿她和沈氏最近从育婴堂领来的十三岁的小丫头春兰一道进来。春兰端了一盆脸水,放在脸盆架上,又给淑贞搬出镜奁来。淑贞洗了脸,琴拉着她对镜敷了一点粉,然后吩咐春兰把东西收检好。她们一道走出了房间。她们走过了堂屋,经过左上房的窗下进了过道,觉新的房门就开在过道上。她们走过觉新的门前,听见觉新在房里教海臣认字。琴把门帘一掀往房里走去,淑贞也跟着进了觉新的房间。觉新看见她们进来,连忙推开海臣,站起来让坐。他又叫海臣招呼了“琴孃孃”。
琴看见海臣就想起他的母亲,于是李瑞珏的丰腴的面庞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但是她马上用最大的努力镇定了心。她并不坐下,却弯着身子跟海臣讲话,海臣的天真的话驱散了她的哀思。“琴妹,你们昨晚上又到花园去赏了月来,我知道,”觉新带笑地对琴说。
淑贞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惊讶地望着琴,有点莫名其妙。
琴含笑地微微点头,说道:“那是二表妹因为心里烦拉我去的。你既然晓得,为什么当时不喊我们?”
“我看见你们像小偷那样弯着身子轻脚轻手地走,不好意思喊你们,所以没有做声,”觉新嘲笑似地说。“你们回来的时候我也晓得。”
“你怎么晓得?难道你那个时候还没有睡?”琴惊问道。
“我一晚上很少睡过四点钟,这半年来都是如此。”觉新的声音依旧很平稳,但是琴觉得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愁。
“大表哥,你太苦了。你应该请个医生看看才对,”琴带着同情的关切说。
觉新不觉叹了一口气,他自语似地答道:“找医生看也没有用处。我的病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梅死了,珏也死了。三弟走了。为了三弟的事情,我到现在还常常受人埋怨。珏的第二个小孩上个月又在他外婆家里死了。我心上的伤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纵然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我也如何能够忘记!倘使不是为了海儿,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会活到今天。”他说到这里眼圈一红,便把脸掉过去望窗外。琴害怕惹起觉新的悲痛,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来说,又想起淑英姊妹在花园里等她,便对觉新说:“大表哥,我们到花园里头走走,好吗?”
觉新猛省地回过头来,对琴说:“我晓得二妹同二弟在花园里头等你。你去罢,我刚刚从花园里出来,我不去了。”
“那么我们就把海儿带去,”淑贞正拉着海臣的手问长问短,听见觉新的话便这样说。
“好,你们把海儿带去耍罢,”觉新立刻答应了。
琴和淑贞两个带了海臣走出房来。她们每人牵着海臣的一只手进了花园,穿过竹林,跨过小溪上面的小桥,经过一带曲折的栏杆,进了松林,出来就到了湖滨。她们走上圆拱桥便看见觉民、淑英、淑华都坐在晚香楼前面天井里绿色磁凳上面讲话。觉英也在那里,他和绮霞兜起衣襟在拾地上的玉兰花片。
淑华看见她们,便站起来向她们打招呼。淑英走过来牵海臣。觉民依旧坐着对她们微笑。
她们下了圆拱桥,又走到天井里面。一阵微风把玉兰花香吹进了她们的鼻端。她们走着细石子路。两旁的土地上长满着青苔,洁白的玉兰花瓣落了一地。绮霞看见她们走近,就站直身子,把衣兜里的花瓣抓了一大把在手里,然后放下衣襟,让剩余的花瓣落在地上。她小心地走到石子路上来。觉英依旧躬着腰拾花瓣,连头也不抬一下。晚香楼门前屋檐下果然挂了一只绿毛红嘴的鹦鹉。琴和淑英两个牵着海臣的手走过来,海臣看见鹦鹉,就挣脱她们的手,跑上石阶去。
鹦鹉看见人,便嘎的一声从架上扑下来。但是它的脚被链子拴住了,它飞不开。它扑了两三下,叫了两三声,依旧飞回架上去。它望着下面的人,在架上跳了两跳,忽然伸起颈子很清脆地叫道:“春香,客来了,装烟倒茶。”海臣第一个哈哈地笑起来,众人都笑了。海臣高兴地“鹦哥鹦哥”地叫着,时而调逗鹦鹉,时而跑过来拉着琴的手央求道:“琴孃孃,你教鹦哥讲话?”又去央求淑英:“二孃孃你教鹦哥唱歌。”“绮霞,绮——霞,”淑英和琴都还没有开口,淑华却插入来教鹦鹉念绮霞的名字。她教了好几次,鹦鹉却完全不理她。她气得转过背,刚刚走下石阶,鹦鹉又在后面叫起来:“春香,客来了,装烟,倒茶。客走了……”众人又是一笑。淑华更加生气了,她回转身子骂了一句,把手一扬,鹦鹉惊叫一声,又把翅膀扑了两下。
淑贞站在琴的旁边,她挽着琴的膀子笑了几声。众人在鹦鹉架下面站了好一会儿。后来还是觉民忍耐不住,在石阶下大声嚷起来:“我们划船去!老是在这儿看鹦哥有什么意思!”“划船?我来一个!”觉英听见说划船,高兴得跳起来,他一下子就散开衣襟,把先前费力拾起来的玉兰花片毫不顾惜地完全抛弃在地上。“划船去!”淑华拍一下琴的肩头兴奋地对她们说。“琴孃孃,快,快!划船去!”海臣听见说划船,很欢喜,就去拉琴的衣襟,又把两手伸去缒着她的膀子,要拖她去划船。众人都赞成划船,便走下石阶,到了草地上,然后往湖滨柳树荫处走去,觉英已经先跑到那里去了。
柳荫深处泊着三只小船,都是用链子锁在柳树上面的,园丁老赵正坐在树下打盹。那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他看见他们过来连忙站起招呼。
觉民吩咐他把船解开,他恭敬地做了。
“老赵,还要一只,一只不够!我要划!”觉英刚看见解了一只船,生怕他们不让他划,便抢先说。
老赵笑了一笑,便又解开另一只船。众人下了船,分坐了两只;琴和觉民、淑贞带了海臣和绮霞坐一只;淑英、淑华和觉英坐一只。老赵放了船,觉民和觉英两个划着桨,船便缓缓地往圆拱桥下面流过去了。觉民的船先过了桥洞,觉英的船稍微落后一点。觉英便挽起袖子用力动着桨,几下就追过了觉民的船。他得意地回过头去看觉民,一面挑战地说:“二哥,你敢跟我比赛吗?”“哪个高兴跟你小孩子争?你要快,你一个人先去好了,我不来!”觉民摇摇头带笑地答道。
觉英一生气,就真的起劲地划起桨来,他用力太大,水花接连地跟着桨往船上飘溅,坐在他后面的淑华溅了一身的水。
“四弟!当心点!”淑英责备地说,瞪了他一眼。
“四弟!你作死啦!你要充军,你一个人去,我们不跟你一路!”淑华又是气又好笑,这样地骂起来。
“四弟,你不会划,何必冒充内行!你还是让三姐来罢,”觉民在另一只船上高声嘲笑道。
觉英受了挖苦说不出话来,他侧脸看看觉民,又回头看看淑华,又望了望坐在船尾的淑英,就停了桨赌气地对淑华说:“好,你来划!”等淑华真的拿起桨来要划了,他又阻拦说:“不行。你要划,我们的桨就会碰到。我要一个人划才过瘾!”觉民的船上起了哄然的笑声。琴和淑贞逗引着海臣拍掌笑“那么就让你划一会儿。等一会儿一定让我来划,不许赖呀!”淑华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