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琴姐不晓得差了若干倍。像我这种人活也好死也好,对别人都是一样的。”她咬了咬嘴唇皮,看见旁边树下有石凳,便走去坐下。她摸出手帕轻轻地在眼角、鼻上擦了擦。剑云看见这个举动,知道她又快落泪了,他心里十分难过,便急不择言地说:“我决不会的,我决不会的。”他马上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明显,而且有点冒失,恐怕会引起她见怪,他不觉红了脸,一时接不下去。他站在她斜对面一块假山旁边,身子倚着山石,不敢正眼看她。淑英忽然抬起头带着深的感激去看剑云。她的愁云密布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线阳光。她似乎带着希望微微地一笑。但是很快地这笑容又消失了,她失望地埋下头去。她恳切地说:“陈先生,我不晓得应该怎样说。你的好意我是不会忘记的。不过你想想看,像我这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一点本事也没有,平日连公馆门也少出过。我怎么能够违抗他们,不做他们要我做的事,我本来也不情愿就这样断送了自己的一生。有时候我听了二哥、琴姐的劝,也高兴地起了一些幻想,也想努力一番。但是后来总是发觉这只是一场梦。事情逼得一天紧似一天。爹好像要逼死我才甘心似的。”“死”字刺痛了剑云的心,使他的自持的力量发生动遥他的眼前又现出了她在桥上埋头凝视湖水的姿态。而且她方才的表情他也看得很清楚:她起初似乎相信他可以给她一点帮助,她怀着绝望的心情向他求救,所以她那样看他,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是后来她明白他并没有那种力量,他不能够给她帮一点忙:因此她又失望地埋下了头。他这一想更觉得心里难受,同时还感到负罪般的心情。他暗暗地责备自己。他向前走了一步,带着悲痛与悔恨对淑英说:“二小姐,我自然是一个卑不足道的人,不过我请你相信我的话。我刚才看见你站在桥上望着湖水出神。我有一个猜想,说不定我猜错了,不过请你不要见怪。你是不是也想在湖水里找寻归宿?你不应该有那种思想。你不应该学……鸣凤那样。就像我这种人,明知道活下去也没有一点好处,我也还靦然活着。何况你聪明绝世的二小姐。你为什么不可以做到琴小姐那样呢?……”“我哪儿比得上琴姐?她懂得好多新知识,她进学堂,她又能干,又有胆量……”淑英不等剑云说完,就迸出带哭的声音插嘴说。“但是你也可以进学堂,学那些新知识……”剑云激动地接下去说。这时忽然从后面送过来唤“二姐”的声音。淑华走来找寻淑英,她看见他们在那里谈话,便远远地叫起来:“二姐,我到处找你,你原来在这儿。”淑英连忙揩去脸上的泪珠,站起来。剑云看见这情形,知道他们的谈话不能够这样继续下去了。但是他直到现在还不曾把他的本意告诉她,他又害怕她以后还会采取那个绝望的步骤。他纵然不能阻止她,他也应该给她一个保证,使她相信还有一个人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来给她帮忙。所以他终于不顾一切急急地对她说:“二小姐,你千万不要走那条绝路。请你记住,倘使有一天你需要人帮忙,有一个人他愿意为你的缘故牺牲一切。”
他的表情十分恳切。但是他说得快而且声音低,加以淑英的注意又被淑华的唤声打岔了,所以淑英终于不曾听清楚他的含有深意的话而了解其意义。但是淑英仍然在暗中深深地感激他的好心,这个剑云也不曾知道。“真讨厌。我不得不跟五婶敷衍几句,一回头就找不见你了。二姐,你为什么不等我?”淑华走过来,带笑地大声说,脸红着,额上满是汗珠,她正在用手帕揩脸。淑英抬起头怜惜地看了淑华一眼,低声说了一句:“你何苦跑得这样,”又把头埋下去。
淑华知道淑英又被那些不愉快的思想压倒了。她看见剑云悄然立在假山旁边,脸色十分苍白,好像受到了什么可怕的打击似的。她想他们两个人一定交谈了一些话,谈话的内容她自然不知道。不过剑云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而且是出名的悲观派。她以为一定是他的话引动了淑英的哀愁。她无法打破这沉闷的空气,便故意笑谑地责备剑云道:“陈先生,你对二姐说了些什么话?二姐先前明明有说有笑的,现在成了这种样子。你要是欺负她,我可不依你。”剑云还不曾答话,淑英却抬起头插嘴说:“三妹,你不要冤枉人。我在想我自己的事情。”
“是我不好。我不该向二小姐问这问那,触动了二小姐的愁思,”剑云抱歉地接着说。
“哪儿的话?陈先生,我还应该多谢你开导我,”淑英听见剑云的话,颇感激他对她的体贴,便诚恳地说。
淑华不再让他们谈下去,她想起另一件事情,连忙催促道:“我们快点走,等一会儿五爸他们就会来的,他们要到水阁去打牌。五爸真做得出来,把五婶和喜儿两个都带到花园里头耍……”“现在应该喊喜姑<?耍?笔缬⒑鋈挥衅?蘖Φ厮盗苏庖*句。“我偏要喊她做喜儿。”淑华气愤地说,“只有五婶一个人受得祝四妹真倒楣。原说她跟我们一起到花园里头来耍,却不想碰到五爸他们,给他们留下了,去听他们说那种无聊话。”“五爸平日总不在家,怎么今天倒有兴致到花园里头来耍?”剑云觉得奇怪地说。
“你不晓得,五爸自从把喜儿收房以后,有时候白天也在家里。五爸这个人就是爱新鲜。”淑华轻蔑地说。这时她听见后面响起脚步声,她回头一看,见是高忠和文德两人朝这面走来,便对淑英和剑云说了一句:“我们快走。”他们动身往水阁那面去了。高忠和文德的脚步虽快,但是他们看见淑英姊妹在前面走,不便追上去,只得放慢脚步跟在后面,等着淑英们经过水阁往草坪那面去了,他们才走进水阁里去安置牌桌。淑英和淑华、剑云两人在各处走了一转,身上渐渐发热,又觉得有点疲倦,后来翠环来找她,她便带着翠环一道出去了,并且向剑云告了假,说这晚上不上英文课。淑华和剑云还留在花园里闲谈了一阵。淑华在午饭前便跟着剑云读毕了英文课,让剑云早早地回家去了。
晚上周氏从周家回来,淑华去看她,听见她说起外婆明天要带蕙表姐、芸表姐来玩。周氏想留蕙、芸两姊妹多住几天。她还说:“蕙姑娘的婚期已经择定,就在下个月初一。外婆这次来顺便商量商量蕙姑娘的事情,大舅也要请你去帮忙。”这些话是对觉新说的。他却仿佛没有听见,垂着头沉吟了半晌,才抬起头说:“帮忙自然是应该的。我尽力去办就是了。不过我晓得蕙表妹对这桩亲事很不情愿,听说新郎人品也不好。想起来我心上又过不去。”“唉,这种事情不必提了。这都怪你大舅一个人糊涂。他太狠心了。连外婆也无法可想,只苦了你蕙表妹,”周氏叹息地说。
“我真不明白。既然蕙表姐、外婆、大舅母都不愿意,为什么一定要将就大舅一个人?明明晓得子弟不好,硬要把蕙表姐嫁过去,岂不害了她一辈子?”淑华听见继母的话,心里很气恼,忍不住插嘴说。“现在木已成舟了,”周氏叹息地说,她把一切不公平的事情全交付给命运,好像她自己并没有一点责任似的。她觉得心里略为轻松了。
觉新不说什么,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淑华不满意地摇摇头。她又想起淑英的遭遇,觉得悲愤交集,忍不住咬着牙齿愤恨地说:“我不晓得做父亲的为什么总是这样心狠?他们一点也不爱惜自家的女儿。这样不把女儿当作人看待。”周氏嗔怪地瞅了淑华一眼,觉新也不理睬她。但是淑华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