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烟,谢谢。”
女人笑,说:
“不用烟,我记起了,晋生先生曾在××上说过是不吸烟的。”
这烟于是仍然放到屉子里去了,女人一面说没有开水,等娘姨回来才行,一面就坐到床边去,用手抚病孩的额。
那顶大的女孩同第三女孩,先是坐到屋角小凳上象在翻一本旧画本,晋生君一进房,就随到爹爹站起,这时也又坐下了。
“读书么?”晋生君望到那女孩问。
那母亲说:“看画儿玩,没有读书。玉玉,这就是我同你说那好兔儿故事做故事的人!”
那女孩,听到这话了,很腼腆的向着晋生君笑。忽然问晋生君:“你妹妹呢?”
晋生君先是茫然,到后想起这是因为那书上说到自己家中情形,所以这女孩子记起妹妹了,就忙说:“妹妹在北京。你是不是到过北京?”
“不。我是天津生长的。”
那男子就说:
“玉玉是天津生的,因为那时她妈在南开教书。”
“哦,金先生还到南开教书么?”
“教过两学期。”女人说时理着病孩的薄被,过一会,又说道,“南开××省人也不少。”
“金先生是高师登过的!女高师近来好象不如先前了。”
“是的,那时大家还做古文,每礼拜作文一次,做得好有奖。八年了。”说到这里,女人象是想起旧时一些事情,就同她男人说:“我听人说××也在师大作主任,有六个孩子,同×××又离了婚。”
“××女士是相识么?”因为××晋生君也认识,所以问那太太。
“我同××是同班,还同一个宿舍住了两年。”
“她的事我倒不知道。”
“也奇怪。”女人说,象是拿自己在作比。她说,“有六个孩子,大的比我玉玉还多三个月,平时也很好的,谁知忽然闹分手了。”
那男子,沉默着,到这时就说:
“这是平常的事,不愿负责,就分手了。”
女人说:
“哪里是不愿负责,完全不是责任问题。我知道她,平素就有点不同处,实在说,倒正是因为第一个孩子的责任,才有另五个孩子。”
“这事也真不容易解决,不知道那些孩子怎么办?”
“孩子怎么办?他有钱,她也有钱,自然好办了。”
最后的话是那男子说的话,他在此事上是另有感慨的人,已为晋生君看出了。他想,这两人是把责任来维持,还是因为没有钱才不至于分手?真是很不容易明白的事。
因为短期的沉默,晋生君才注意到女人的一切。这一家似乎较之那大学教授一家还有趣味,这是晋生君见到这女人以后才知道的。
……
谈话谈了将近两点钟,晋生君见到那第三女孩已坐在那一角瞌睡,他告了辞。
他回到自己的房中,想把刚才谈到的以及见到所得的全记到先前还不完全的一篇文章上去。但不知为什么,总不能再写下去,且莫名其妙,只想到隔壁小孩子会将要在明天或后天死去。他继续写下的,是:……孩子死了,母亲守到小小尸骸旁边,等候作父亲的购买小棺木回来装殓。
他完全失败了,上床睡了,等候明天。等候明天或者小孩真死了,或者别处来钱了,或者……明天必然来到的,其实只有那娘姨用鸡毛帚毫不吝惜她的气力打灰一事而已。
作于一九二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