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午,我从背囊中掏出矿泉水和饭盒,坐在临院的檐廊上吃午饭。各种各样的鸟儿飞来,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或飞下池畔饮水或梳妆打扮。有的鸟从未见过。一只蛮大的褐色猫刚一露头,鸟们便慌慌张张飞起。而猫对鸟不屑一顾,只顾在踏脚石上悠然自得地晒太阳。
“今天学校放假?”回阅览室前再次存放背囊时,大岛问道。
“不是放假,但我自己决定休息一段时间。”我字斟句酌地回答。
“拒绝上学?”
“或许。”
大岛别有意味地注视我:“或许?”
“不是拒绝,只是决定不去。”我说。
“只是不动声色地、自发地终止上学?”
我点头。我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按柏拉图《盛宴》中阿里斯托芬的说法,远古神话世界里有三种人。”大岛说,“这个知道?”
“不知道。”
“古时候,世界不是由男和女、而是由男男和男女和女女构成的。就是说,一个人用的是今天两个人的材料。大家对此心满意足,相安无事地生活。岂料,神用利刀将所有人一劈两半,劈得利利索索。结果,世上只有男和女,为了寻找本应有的另一半,人们开始左顾右盼,惶惶不可终日。”
“神为什么做那样的事情呢?”
“把人一劈两半?这——,为什么我也不知道。神干的事情基本上都让人捉磨不透。动不动就发脾气,又有时过于——怎么说呢——理想主义的倾向。若容我想象,大概类似某种惩罚吧,就像《圣经》上的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伊甸园。”
“原罪。”我说。
“对,原罪。”大岛把长铅笔夹在中指和食指之间,保持平衡似的缓缓晃动,“总之我要说的是,人一个人生存是很不得了的事。”
我折回阅览室,继续看《小丑阿布·阿尔·哈桑的故事》,但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上。男男和男女和女女?
时针指在两点,我放下正在看的书,从沙发上起身,参加建筑物参观团。担任向导的叫佐伯的人是一位四十五六光景的瘦削的女性。作为那个年代的人,个头或许算高的了。她身穿蓝色半袖连衣裙,外面披一件薄些的奶油色对襟毛衣,姿势非常得体。长发在后面轻轻束起,相貌显得典雅和睿智。眼睛漂亮,唇角无时不漾出影子般的淡淡笑意。倒是表达不好,反正感觉上是一种圆满完结的微笑。它使我想起一小片日光,想起某种只能在有纵深感的场所生成的形状特别的一小片日光。我居住过的野方家院子里有那样的场所,有那样的日光。我从小就喜欢那块日光驻脚的位置。
她给我的印象十分强烈而又带有似曾相识的亲切。我想,此人若是自己的母亲该有多好。每次见到美丽的(或感觉好的)中年女性我都不由这样想:此人若是自己的母亲该有多好。无须说,佐伯实际是我母亲的可能性差不多是零。尽管如此,从理论上说,一点点可能性还是有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不知道母亲的长相,名字都不知道。也就是说,她没有理由不得是我的母亲。
参加参观团的,除了我只有从大阪来的一对中年夫妇。太太体态丰满,戴着高度近视眼镜。丈夫则偏瘦,发型就像用钢毛刷把硬硬的头发死活按倒躺下。眼睛细细额头宽宽,俨然时刻凝望水平线的南方海岛雕塑。交谈主要由太太开口,丈夫随声附和。此外丈夫或点头或表示赞赏或不时嘟囔一句无法听清的不连贯的话语。两人的装束与其说是来图书馆,不如说像去登山。双双身穿到处是口袋的防水马甲,脚登坚不可摧的系带皮鞋,头戴登山帽。那或许是这对夫妇每次外出旅游时的装束。不像是坏人。没觉得此两人若是自己的父母该有多好,不过得知参加参观团的并非仅我一人,多少有些释然。
一开始佐伯介绍了甲村纪念图书馆诞生的原委,内容和大岛告诉我的大体一致。建馆宗旨是将数代当家人收集的图书、文献、书画向一般人公开,以期对地域文化的发展作出贡献。以甲村家私有财产设立了财团,财团负责图书馆的经营。根据需要有时也举办讲演会、室内音乐会等活动。建筑物在明治初期原本作为甲村家的书库兼客房使用,大正时期进行了大规模改建,建成二层楼,里边为投宿文人准备的居室也更漂亮了。大正至昭和初期诸多著名人物来甲村家访问,留下了各自的足迹。为表示他们对允许寄宿的感激之情,歌人留下短歌,俳人留下俳句,作家留下书法,画家留下画。
“二楼展览室里有许多精选的宝贵文化遗产,请诸位参观。”佐伯说道,“就是这样,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不是通过地方政府的努力,而主要通过甲村家这样带有业余爱好者性质的无官无位的富人之手培育了丰富的地方文化。就是说,他们发挥了文化活动赞助商的作用。香川县所以走出许许多多优秀的歌人、俳人,甲村家自明治以来连续几代在当地为高素质艺术群体的形成和维持倾注心血这一事实也是其背景之一。关于这一令人深感兴趣的文化团体的形成缘起和发展,迄今为止已有众多研究专著、随想录、回忆录出版或发表,那些文献完好保存在阅览室之中。如有兴趣,敬请翻阅。
“甲村当家人代代都对文艺深有造诣,独具慧眼,或许是血统所使然。他们区分真伪,仅对真正优秀的人才提供优厚的待遇,仅对高远的志向加以精心培育。只是——诸位也知道——世间并不存在绝对准确无误的鉴赏眼光。令人惋惜的是,未受到他们的赏识因而未得到应有待遇的优秀作家也并非没有。例如同俳人种田山头火有关的作品,遗憾的是几乎废弃一空。据来客签名薄,山头火数次在此投宿,每次都有俳句和书法留下,但当家人视为‘无非满口大话的讨饭和尚’而未用心对待,作品多被抛弃。”
“哎呀,可惜啊可惜,”从大阪来的太太不胜惋惜地说,“山头火若是现在,可就值大钱了。”
“您说的不错。但当时的山头火没没无闻,也许是没有办法的事。不少事情不到日后是无从知晓的。”佐伯微笑着说。
“正是,正是。”那位丈夫附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