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曾经到缅甸旅行。在仰光,我发现街头隔一段路就安置着一对陶罐,陶罐旁边搁着瓢或碗,路过的人渴了,就可以舀来喝。看着一个个素不相识的缅甸人,舀起一瓢子清水,仰着脖子就汩汩喝下去,我像被闪电击中似的震惊,他们依然毫不犹豫地信任着水。就像我少年时代,每一口缸、每一口井、每一根水管里的水都可以随便喝,无人看守,无人管理,水就像天空,永远不会垮下来。
上善若水,水是过去,也总是未来。过去,水起源于天空和大地;现在,水起源于我们自己。水是我们自己制造的,来自我们的进步、我们的发展、我们的奢侈、我们的野心、我们的好大喜功、我们的积极进取、我们的傲慢盲目、我们的丰功伟绩、我们无休无止的渴望……我们被某种力量推动着,创造了时代的洪流。这种洪流的结果是人们丧失了对水的原始信任,对每一根管道里的水都疑虑重重,瓶装水的普及就是一个证据。如今在每个地方、每家旅馆,人们总是对水疑虑重重,要问,可以喝吗?就算得到肯定的回答,依然疑虑,喝水成了一种侥幸,一种抽签般的生死之赌,喝对了算你运气好,喝错了你自认倒霉吧。我们知道我们的生活在摧毁我们的生命,但无可奈何,只能逆来顺受。世界知道如何遏制希特勒,世界有盟军;但世界不知道如何遏制这日益摧毁着生命根基的欲望之流,只有随波逐流。
这是一个怀疑主义蔓延的时代,从广度到深度,怀疑无所不在。过去人们不信的,往往是那些荒诞不经的传闻、怪力乱神之事。如今这种不信已经从对观念之根基的怀疑蔓延到对事物之起源的怀疑。人们不像从前那样只是在抽象的思辨中怀疑诸神、上帝、真理、观念、制度……而是怀疑那些地久天长的事实。这种世俗化的怀疑主义来自每天早晨家庭主妇们的菜篮子,她们总在疑虑着将菜蔬投入篮子是否是一种慢性投毒行为。疑虑来自每一个餐桌,人们总要问,这是土鸡么?这是野菜么?这就是怀疑。这种怀疑以前未有,如今却日甚一日。人们不再信任现代技术对生命的承诺、加工、管理、统治,而越来越怀念原汁原味的自然。
“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这不仅是诗,曾经也是中国日常生活的真谛。古话说,民以食为天。这种怀疑正是对天的怀疑。天地无德,上善若水,如果水已经不善了,那么还有什么事物是可以信任的呢?
过去我们知道水来自大地,来自水井,如今水的来源成为人类的商业秘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人们不再相信“江月年年只相似”,人们在餐桌上怀疑食物,疑虑重重,然后吃掉。吃掉,只能吃掉,就是怀疑也要吃掉。
几天前,我打电话请一位送水工送一桶矿泉水到家里。其实对矿泉水我也深怀疑虑,因为它来自一家公司,这意味着一种非自然的制度、利润等等。“润”的本意是滋润万物的雨水,现在却是“利润”。如今流行的“滋润”一词,也是利润的意思。如果连付费的滋润也不信任,你还喝什么?当时,另一位工人正在厨房里为我修阻塞了的下水道。我在另一个房间里做我的事,没有在一旁盯着,凭着直觉,我完全信任这位工人。他修得聚精会神,连送水工来也没有察觉,送水工以为他是房主,装好水桶就走了。我去厨房的时候,一桶清水已经安装在饮水机上。我问管道清理工,这是谁送来的水,他说,没有人来过嘛。后来我喝掉了这桶不知道谁送来的水。我不信任水,但我信任那位送水的人,信任那位疏通下水道的工人。这种信任来自从前我对一桶放在井边不知道是谁汲取的水的信任,它不会害你。
上善若水,这种中国哲学曾经创造过一种文明,这种文明基于对人的信任,也确实在中国造就了普遍的仁人。水的起源已经不是启发古代中国思想的那些起源,但上善若水启发的文明之善已经造就了普遍的至善之人,仁者人也,除了敌人,没有人会送一桶有毒的水给你。人们送水给你,不是因为它有毒或者无毒,而是天地无德,上善若水。我不信任水本身,但我依然信任人,信任那些扛着水桶走进厨房的送水工。我充满疑虑地饮水,但不会怀疑他们。这就是荒诞,一方面,文明摧毁了水的起源,而另一方面,文明对“上善若水”的领悟已经根深蒂固地创造了可以像太初之水那样信任的人。“上善若水”已经不善,这是“上善若人”的时代,如果人也不能信任,不能信任普遍之善、无意识之善这种“水”的存在,那就是末日。这种信任有点狭隘逼仄,无可奈何,也是一赌。
人今天比历史上任何时代都更孤独,如果天已经不可信任,那么天人合一就失去了基础。天助我也的信任已经动摇,人只有自己信任自己。我们时代文明最深刻的悖论是,我们怀疑食材,但信任厨师;我们怀疑水,但信任送水之人。正是这种越来越脆弱的信任维系着文明的运转。
无论如何,最后的获救之道,只能寄望于送水者们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