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马上行动!应做之事只有一件,应去之处只有一个。是哪里你该明白。
我深深吸气,稳稳呼出,尔后扛起背囊走出卫生间,出声地踏着沙地在水银灯光下行走,边走边高效开动脑筋。按下电源转动曲柄,启动思维。但未如愿。发动引擎所需的电池电力极度微弱。需要一个温暖安全的场所。我要暂时逃去那里整装待发。但那里究竟在哪里?想得起来的场所不外乎图书馆。甲村图书馆。但图书馆要到明天上午十一点才开门,我必须找地方把十一点之前那段很长的时间消磨掉。
除了甲村图书馆再没有我想得起来的场所。我在不惹人注目的地方坐下,从背囊格袋里掏出手机。手机还活着。我从钱夹里取出记有樱花手机号码的便条,按动号码。手指还在抖。试了好几次,这才好歹把多位号码按到最后。谢天谢地,手机没处于录音电话状态。铃响到第十二次她接起。我道出姓名。
“田村卡夫卡君?”她一副懒洋洋的腔调,“你以为现在几点?明天早上还早着呢,我说。”
“我也知道打扰你,”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异常僵硬,“但没有别的办法。走投无路,除了你没有人可商量。”
电话另一头沉默有顷。她似乎在捕捉我语声的尾音,测量其重量。
“那……问题严重?”
“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是严重的。这回无论如何得请你帮忙。我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她稍加思考,不是踌躇,只是思考。“那么,你现在哪里?”
我告以神社名称。她不晓得那个神社。
“可在高松市内?”
“说不准确,不过应该在市内。”
“得得,你连自己现在在哪里都稀里糊涂?”她以诧异的声音说。
“说来话长。”
她叹息一声。“在那附近拦一辆出租车。××町二丁目拐角有家罗森超市,在那里下车。小型超市,挂很大的招牌,一眼就看得出。搭出租车的钱有的吧?”
“有的。”
“那好。”她挂断电话。
我钻过神社牌门,上大街寻找出租车。出租车很快赶来停下。我问司机知不知道××町二丁目有罗森那个拐角,司机说一清二楚。我问远吗,他说不算远,大概一千日元都花不上。
出租车在罗森门前停住,我用仍在颤抖的手付了车费,扛起背囊走进小超市。我来得意外之快,她还没到。我买了一小盒软包装牛奶,用微波炉热了,慢慢喝着。温暖的牛奶通过喉咙进入胃中,那种感触让我的心多少镇静下来。刚进门时,警惕行窃的店员一闪瞟了背囊一眼,之后再没谁特别注意我。我装作挑选架上排列的杂志的样子照了照镜子,头发虽然还乱,但蓝粗布衫上的血污基本看不出了,即便看得出,怕也只能看成是普通污痕。往下只要设法止住身上的颤抖即可。
约十分钟后樱花来了。时间已近一点,她身穿一件没有图案的灰色运动衫,一条褪色蓝牛仔裤,头发束在脑后,戴一顶NEW BALANCE深蓝色帽。看到她的脸,我的牙齿一声接一声的“咯咯”声好歹停了下来。她走到我身旁,以检查狗牙时的眼神看着我,发出一声类似叹气的不成语声的声音。接着在我腰上轻拍两下,说“过来”。
她的住处离锣森要走相当一段路。一座双层简易宿舍楼。她登上楼梯,从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贴有绿色嵌板的门扇。两个房间,一个小厨房一个浴室。墙壁很薄,地板吱呀乱叫。一天之中能射进的自然光大概仅限于夕晖。哪里的房间一用冲水马桶,另一个房间的天花板便声声抖动不止。不过,这里至少有活生生的人生活着。洗涤槽中堆的碟盘,空饮料瓶,翻开的杂志,花期已过的盆栽郁金香,电冰箱上用透明胶带粘住的购物便条,椅背上搭的长筒袜,餐桌上摊开的报纸电视节目预告栏,烟灰缸和弗吉尼亚加长过滤嘴细细长长的烟盒,几支烟头——如此光景竟让我一阵释然,也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我朋友的房间。”她解释说,“一个过去在东京一家美容室一起工作的女孩儿。去年因为什么回了高松老家。她说想去印度旅行一个月,旅行期间托我住进来看家。她的工作也由我代做——算是顺便吧——做美容师。也好,偶尔离开东京换换心情也是不错的嘛。那孩子有点儿‘新人类’,毕竟去的是印度。一个月能否真的回来也是问号。”
她让我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从电冰箱拿出罐装百事可乐递过来。没有杯子。一般我不喝可乐,太甜,对牙齿不好。但喉咙干渴,遂一饮而尽。
“肚子饿了?不过也只有速食碗面,如果想凑合吃的话……”
我说不饿。
“可你的脸也太狼狈了,自己知道?”
我点头。
“那,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明白。”
“出什么事你也不明白,自己在哪里也不清楚,说起来又话长。”她像仅仅确认事实似的说道,“总之是走投无路喽?”
“走投无路。”我说。但愿能将自己如何的走投无路顺利传达给对方。
沉默持续良久。她始终皱着眉头注视我。
“我说,高松你压根儿没什么亲戚吧?其实是离家出走吧?”
我点头。
“我在你那样的年龄也出走过一次,所以大体猜得出,凭感觉。分手时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你也是因为这个,心想或许有什么用处。”
“谢谢。”我说。
“我家在千叶县市川,和父母横竖合不来,学校也懒得去,就偷了父母的钱跑得很远很远,十六岁那时候。差不多跑到了网走①。看到一家牧场,走过去求人家给活干。我说什么都干,认真地干,只要能有带屋顶的地方住有饭吃就行,不要工钱。对方很热情,劝茶劝水。
太太让我等一会儿,就老老实实等着。正等着,乘巡逻车的警察来了,立即被遣送回家。对方早已习惯了这一手。那时我就拿定主意:干什么都行,总之要有一技在身,以便去哪里都能找到事做。这么着,我从高中退学,进了职业学校,成了美容师。”她左右均等地拉长嘴唇,莞尔一笑,“你不认为这是相当健全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