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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二十六)(5)

时间:2014-03-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陈忠实 点击:

  白嘉轩赞成儿子孝武增补宗谱的举措,正是他死人如断的轴的结论形成的时候。
  白孝武独当一面开始了补续族谱的神圣使命,从三官库请来和尚,为每个有资格上族谱的亡灵诵经超度。庄严而又简练的程序是,按照白鹿两姓的辈分自高至低,同辈人再按照年龄长幼排出顺序,先由死者的儿子或孙子代表全家人点燃三支紫香插入香炉,然后率死者的男女孝子长揖重叩三匝,跪在灵桌有垂首静立恭候;白孝武在砚台里膏顺毛笔尖头,悬腕将死者的名字填写进印红的方格,再放下毛笔对死者行三鞠躬礼;孝子们再三叩首后退离出祠堂;五个小班子乐人在孝子跷进祠堂大殿门歇时便奏起悠扬的乐曲,乐曲吹奏到整个仪式完毕,孝子退出祠堂才告一间歇;和尚在孝子长揖重叩三拜之后开始敲响木鱼,诵念谁也听不懂的经文;待和尚闭起嘴巴不敲木鱼时,乐人再接着吹奏,白孝武严肃恭谨地将所有死去的十六岁以上的男人和嫁到白鹿村的女人都填进一块方格,而本族里未出嫁的女子即使二十岁死了也没有资格占领一方红格。这件牵扯到家家户户的神圣活动没有出现任何纰漏或失误,自自然然提高了白孝武在族人里的威望。
  白嘉轩只是在开头展放族谱神轴和结束后重新卷起神轴时才来祠堂,和全体族人一起叩拜。在仪式结束时,白嘉轩从一个个男女的眉眼里看到了族人们轻松的神情,于是不无激扬地对族人们说了一句:"总不能叫牛车老窝在坑里,得让车轮子上路滚起来嘛!"
  鹿子霖始终没有进入祠堂。他家没有亡灵超度,不需上族谱并不是因由。白孝武在家里向父亲全面叙述这个浩繁的仪式时,没有忘记这一点:"展轴和卷轴之前,我都给他说了时日,那人还是没见露脸。"白嘉轩说:"你把他当个人,跑圆路数就行了。他来不来不算啥。我看那人一程子又张张狂狂到处窜。人狂没好事,狗狂一摊屎喀!轻狂的……"
  白嘉轩开始着手给三儿子孝义娶妻完婚的事。他指使孝武请来了媒人,再指令孝武媳妇炒下四盘菜,温了一壶酒,说:"下来的路须得你跑。"媒人吃了喝了,就乐颠颠地跑到女方家里说他该说的话,办他该办的事去了。白嘉轩把自家应该筹备的巨细事项,一一交待给孝武去承办。首先一件事是淘粮食磨面,石磨一天顶多磨三斗麦子,须得提早动手,而且必须估计到腊月里常常不出太阳,无法淘晒粮食要耽搁磨面的可能。这件单纯的活路交给脑子不大灵活的鹿三去办,经管牲畜的事就由兔娃接替鹿三,年轻人常常耐不住石磨悠悠转动着的寂寞。白嘉轩对孝武的安排做了纠正:"让孝义磨面。他那个性子须处在磨眼里磨一磨。"
  三儿子孝义对哥哥孝武的指派瞪起眼睛:"我送粪拉土轧花。哪项活儿不比磨面重?叫我磨面转磨道,我嫌瞀乱!"
  当祠堂里敲馨育经的和声停止以后,孝义和兔娃把积攒在圈场里的粪肥全部送进麦田,又从土壕里拉回七八车黄土,晾晒到腾空了粪肥的土场上干后用小推车收进储藏干土的土棚。
  秋天的阴雨和瘟疫耽搁了干土的储备。他和兔娃吆着牛车走向土壕,常是在浓霜蒙地的大路上辗下头一道辙印,把湿土铺开到圈场上去晾晒,俩人饥肠辘辘走进灶房吃两个烤得焦黄酥软的蒸馍,然后再跨进花房踩踏轧花机。在灶下烧火做饭的孝武媳妇给灶堂里烤烘着一堆馍馍,让干活干饿了的人先打个尖,也可以堵住爬出被窝就要馍吃的孩子的嘴。她对狼吞虎咽的兔娃耍笑说:"兔娃,你跟人家孝义跑那么欢做啥?孝义是想娶媳妇哩,你蹦啥哩?兔娃明白这是说耍话,不在意地笑笑。孝义只顾大吃大嚼,不理会嫂子的挑逗。俩人十分默契十分融洽,欢欢蹦蹦踩踏着轧花机。
  孝义对孝武把他和兔娃分开的分工无法接受,就去找父亲申辩。白嘉轩说:"是我叫你转磨道的。"孝义愣了一下瞪了瞪眼。白嘉轩依然平稳地说:"你要成家了。成了家你就是大人,不是碎娃了。得在磨道里磨磨你的野性子。"
  孝义就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囚在磨房里,跟着黄牛或红马的屁股,揽起磨台上磨碎的麦粉,再倒进箩柜,然后就摇起摇把,咣当咣当单调的声音磨得耳朵都木了。鹿三走进来,木然地攥住摇把说:"你出去耍耍。"倔拗的孝义把鹿三推出磨房门说:"我准备在磨道里把我磨成你。"
  白嘉轩沉静地把握着各路准备事项的进展。在他看来,娶媳妇不是完成一项程序,而订亲才是费心劳神的重要环节;能否给儿子娶回来一个合适的配偶,关键不在娶亲而在订亲。白嘉轩闲时研究过白鹿村同辈和晚辈的所有家庭,结论是所有男人成不成景戏的关键在女人。有精明强干的男人遇着个不会理财持家的女人,一辈子都过着烂光景;有仁义道德的男人偏配着个粘浆子女人,一辈子在人前头都撑不起筒子;更不要说像黑娃拾烂菜帮子一样掇下的那种货色了,黑娃要是有个规矩女人肯定不会落到土匪的境地。他给孝义订亲时偏重考虑的是儿子的脾性,得选择一个既有教养,而且要稍微活泛一点的女子,意在弥补孝义倔拗的天性。从媒人介绍的五六个对象中反复对比鉴别,白嘉轩瞒着媒人托亲措友打听探询,最终定下西康村的一个女子。在这个女子用小推车推着她妈到冷先生的中医堂就诊时,白嘉轩在内室亲眼观察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之后,才拍了板,把粮食灌齐,把棉花扎成捆交给了媒人。白嘉轩心里十分满意,这是三个儿媳妇最称心最完美的一个。给孝文订亲时,主要考虑到家里急需帮人,因而给孝文订下了一个比孝文大两岁的壮实女子,但其余备方面很是一般;给孝武订亲,原是冷先生托人提出愿结亲家,他已经没有再选择的余地,不过这媳妇还算不大走样顾得住场面,只是不大精灵;只有给三儿子孝义订下的这个媳妇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女子。
  正月初三举行的婚礼鼓舞起整个村庄的热情。这是瘟疫结束后第一顶在村巷里闪颠的花轿,唢呐奏出的欢乐乐曲冲散了死巷僻角的凄冷,一种令人激荡的生命的旋律在每个人心头震响。因为是德高望重的族长儿子完婚,白鹿两姓几乎一户不缺都有人来帮忙,鹿子霖成为这场婚礼的当然的执事头。他清明又洒脱,把整个婚礼指挥得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他不时与当执事的男人和帮忙的女人调笑耍逗,笑声显示着热烈和轻松。白嘉轩作为主人,不宜指拨任何人,里里外外只能依赖执事头儿鹿子霖,他起始就对鹿子霖说:"哥把全套交给你了。"鹿子霖说:"你放心吸水烟去!我今日碰到喝一盅的好机会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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