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俄国呢,他不敢说。因为那里可怕,军队中照例是不许说起这个国名的。究竟有什么可怕?他一点也不知道。
就好象是因为这种慷慨的谈论,他和这村落中人很快就建立了一种极好的友谊。有一次,他忽然得到一个人赠送的一只母鸡,带回了帐篷。那送鸡的人,告他这鸡每天会从拉屎的地方掉下一个大卵来,他把鸡双手捧回时,就用一个无用处的白木子弹箱安置了它,到第二天一早,果然木箱中多了一个鸡卵。他把鸡卵取去好好的收藏了,喂了鸡一些饭粒,等候第二个鸡卵,第三天果然又是一个。当他把鸡卵取到手时,便对那母鸡做着“我佩服你”的神气。那母鸡也极懂事,应下的卵从不悭吝过一次。
鸡卵每天增加一枚,他每天抱母鸡到村子里尽公鸡轻薄一次。他渐渐为一种新的生产兴味所牵引,把战事的一切忘却了。
自从产业上有了一只母鸡以后,这个人,很有些事情,已近于一个做母亲人才需要的细心了。他同别人讨论这只鸡时,也象一个母亲和人谈论儿女一样的。他夜间做梦,就梦到不论走到什么地方去,总有二十只小鸡旋绕脚边吱吱的叫,好象叫他做“外公”。梦醒来,仍然是凝神听,所注意的已经不是枪声。他担心有人偷取鸡卵,有野猫拖鸡。
鸡卵到后当真已积到二十枚。
会明除了公事以外,多了些私事。预备孵小鸡,他各处找东找西,仿佛做父亲的人着忙看儿子从母亲大肚中卸出。对于那伏卵的母鸡,他也从“我佩服你”的态度上转到“请耐耐烦烦”的神情,似乎非常礼貌客气了。
日子在他的期待中,在其他人的胡闹中,在这世界上另一地方许多人的咒骂歌唱中,又糟蹋四五十天了。小鸡从薄薄的蛋壳里出到日光下,一身嫩黄乳白的茸毛,啁啾的叫喊,把会明欢喜到快成疯子。如果这时他被派的地方,就是平时神往的地方,他能把这一笼小鸡带去,即或别无其他人作伴,也将很勤快的一个人在那里竖旗子住下了。
知道他有了一窝小鸡,本连上小兵,就成天有人来看他的小鸡。还有那爱小意思的兵士,就有向他讨取的事情发生了。对于这件事情,他用的是一种慷慨态度,毫不悭吝的就答应了人,却附下个条件,虽然指派定这鸡归谁那鸡归谁,却统统仍然由他管理。他在每只小鸡身上作了个不同记号,却把它们一视同仁的喂养下来。他走到任何帐篷里去,都有机会告给旁人小鸡近来如何情形,因为每一个帐篷里面总有一个人向他要过小鸡。
白天有太阳,他就把鸡雏同母鸡从木箱中倒出来,尽这母子在帐篷附近玩,自己却赤了膊子咬着烟管看鸡玩,或者举起斧头劈柴,把新劈的柴堆成一座一座空心宝塔。眼看鸡群绕着柴堆打转,老鹰在天上飞时,母鸡十分机警的带着小鸡逃到柴塔中去的情形,他十分高兴。
遇到进村里去时,他便把这笼鸡也带去。他预备给原来的主人看看,象那人是他的亲家。小鸡雏的健康活泼,从那旧主人口中得到一些动人的称赞后,他就非常荣耀骄傲的含着短烟管微笑,还极谦虚的说:“这完全是鸡好,它太懂事了,它太乖巧了。”为此一来,则仿佛这光荣对于旧主人仍然有份。
旧主人觉悟到这个,就笑笑,会明不免感动到眼角噙了两粒热泪。
“大爷,你们是不打仗了吗?”
“唔,命令不下来。”
“还没听到什么消息吗?”
“或者是六月要打的。”
“若是要打,怎么样?”这老人意思所指,是这一窝鸡雏的下落。
会明也懂到这个意思了,就说:“这是连上一众所有的。”
他且把某只小鸡属于某一个人一一指点给那乡下人看。“要打罢,也得带他们到火线上去。它们不会受惊的。你不相信吗?
我从前带过一匹猫,是乌云盖雪,一身乌黑,肚皮和四个爪子却白蒙蒙的,这猫和我们在壕沟中过了两个月,换了好些地方。“
“猫不怕炮火么?”
“它象人,胆子尽管小,到了那里就不知道怕!”
“我听说外国狗也打仗!”
“是吧,狗也能打仗吧。好些狗比人还聪明。我亲眼看过一只狗,有小牛大,拉小车子。”他把大拇指竖起,“哪,这个。可是究竟还是一只狗。”
虽然说着猫呀、狗呀的过去的事情,看样子,为了这一群鸡雏发育或教育,会明已渐渐的倾向于“非战主义”者一面,也是很显然的事实了。
白日里,还同着鸡雏旧主人说过这类话的会明,返到帐篷中时,坐在鸡箱边吸烟,正幻想着这些鸡各已长大,飞到帐篷顶上打架的情形,有人来传消息了。人从连长处来,站在门口,说这一连已得到命令,今晚上就应当退却。会明跑出去将那人一把拉着了,“嗨,你说谎!”来人望了望是会明,不理会呆子,用力把身挣脱,走到别一帐篷前去了。他没有追这人,却一直向连长帐篷那一方跑去。
在连长帐篷前,遇到了他的顶头上司。
“连长,这是正经话吗?”
“什么话是正经话?会明呆子,你就从来不说过什么正经话。”
“我听到他们说我们就要……”他把大舌头伸伸。
连长不做声。这火伕,已经跑得气息发喘,见连长不说话,从连长的肩膊上望过去,注意到正有人在帐篷里面收拾东西,卷军用地图,拆电话。他抿抿嘴唇,好象表示“你不说我也知道,凡事瞒不了我”,很得意的跑了回去,整理他的鸡笼去了。
和议的局势成熟,一切作头脑的讲了和,地盘分派妥当,照例约好各把军队撤退二十里,各处骂人标语全扯去,于是“天下太平”了。会明的财产上多一个木箱,多一个鸡的家庭。
他们队伍撤回原防时,会明的伙食担上一端加上还不曾开始用过的三束草烟叶,另一端就加上那些小儿女。本来应当见到血,见到糜碎的肢体,见到腐烂的肚肠的,没有一人不这样想!但料不到的是这样开了一次玩笑,一切的忙碌,一切精力的耗费,一切悲壮的预期,结果太平无事,等于儿戏。
在前线,会明是火伕,回到原防,会明仍然也是火伕。不打仗,他仿佛觉得去那大树林涯还很远,插旗子到堡子上,望到这一面旗子被风吹得拨拨作响的日子,一时还无希望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