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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子(2)

时间:2014-04-2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这女人如一般××地方边街接客的妇人,说话时爱把头略略向右边一偏,照习气把髻子团成一个大饼,懒懒的贴到后颈窝,眉毛用人工扯得细长成一条线,一双短短的肥手上戴四颗镀金戒指,穿的常是印花洋布衣服,照流行风气大袖口低领,衣襟上长悬挂一串牙签挖耳,裤头上长悬挂一把钥匙和到一串白铜制钱。会唱三五十个曲子,客来时就选出所爱听的曲子随意唱着。凡是流行的军歌,革命歌,党歌,无一不能上口。从那个元气十足的喉咙里,唱出什么时,字音不含糊处,常常得到许多在行的人称赞。按照××地方规矩,从军界中接来熟客,每一个整夜,连同宵夜酒面杂项,两块钱就可以全体打发了事。从这个数目上,二圆则可以得到五毛钱。有时遇到横蛮人物,走来房里一坐,大模大样的吃烟剥瓜子,以后还一定得把所要作的事完全作过,到后开了门拔脚跑了,光着身子睡在床上的二圆,震于威势,抱了委屈,就拥了被头大声哭着,用手按到**上,让那双刚才不久还无耻的放光的眼睛,流泻无量屈辱的眼泪。一直等到坐在床边的老娘,从那张干瘪的口中,把所有用为诅咒男子的话语同一切安慰的话说尽,二圆就心里想想,“当真是被狗咬了一口,”于是才披了衣爬起床来,光着下身坐到那床边白木马桶上面去。每逢一个宽大胸膛压到她胸膛上时,她照例是快乐的,可是为什么这件事也有流泪的时候?没有什么道理,一切都成为习惯,已经不知有多久,做这件事都得花钱才行:若是霸蛮不讲规矩,她们如何吃饭?如何送房租?如何缴警捐?
  关于警察捐,她们敢欠账么?谁都知道,这不是账,这是不能说情的。
  二圆也有亲戚朋友,常常互相来往,发生什么事情时,便按照轻重情分送礼帮会。这时还不回来,就因为到一个亲属家贺喜去了。
  年青男子等候了很久,还不见到二圆回来,望到坐在屋角较暗处的妇人,正想说话。这是一个干瘪皱缩了的老妇人,一身很小,似乎再缩小下去就会消灭的样子。这时正因为口里含了一小粒冰糖,闭着双目,坐在一个用大木桶改造而成的靠椅上,如一只垂死的母狗,半天来丝毫不动。远处正听到什么人家还愿,吹角打鼓,声音十分动人。那妇人似乎忽然想到派出去喊叫二圆的五桂丫头,一定留到人家做法事的场坪里观看热闹,把一切正经事都忘掉了,就睁开了那双小小枯槁的眼睛,从天窗上望望天气,又偷偷的瞅了一下那个年青的客人。她原来还是活的,她那神气,是虽为上天所弃却不自弃的下流神气。
  “大爷,”那妇人声音象从大瓮中响着的一种回声,“我告诉你我要的那个东西,怎么总得不到。”
  “你要什么?”
  妇人把手掏出了口中的冰糖狡猾的噫着气。“你装不明白,你装忘记。”
  那男子说:“我也告过你,若果你要的是胆,二圆要的是心,就叫二圆用刀杀了我,一切都在这里!你可以从我胸膛里掏那个胆,二圆可以从我胸膛掏那颗心,我告诉你作的事,为什么不勒迫到二圆下我的手?”
  妇人说:“我听人说你们杀人可以取胆,多少大爷都说过!
  你就不高兴做这件好事,这些小事情就麻烦了你。你不知道老年人心疼时多难受。天下人都明白治心疼的好药是什么;他们有钱人家用熊胆,轮到我们,自然只有就方便用点人胆。河码头不是成天杀人吗?你同那些相熟的副爷打打商量,为我花两百钱,请他们喝一碗酒,在死人身上,取一个胆算什么事。“
  “你听谁说这是药?”
  “要说出姓名吗?这又不是招供。我不是小孩子,我已活了七十七岁。就是小孩子,你回头问五桂,她就知道这是一种药!”
  那男子笑了,觉得要变一个方法说得别的事情才行了,“老娘,我可是只知二圆是一种好药!伤风,头痛,同她在一块,出一点汗,一会儿就会好的!”
  “哼,你们害病就不必二圆也会好的!”
  “你是不是说长官的皮靴同马鞭,照例就可以使我们出汗?”
  “你那么说,我倒不大相信咧。”
  “可是我现在改行了。”
  “怎么,你不是在杨营副那里吗?”
  “他进了高级军官班读书,我做了在大学堂教书先生的厨子。”
  “为什么你去做厨子,不到营上求差事。”
  男子不作声,因为他没有话可答应,一会儿妇人又说,“你营副是个标致人,将来可以升师长!”
  “你说了三次。”
  “我说一百次也不是罪过。”
  “你是不是又要我为你传话,说是住在边街上一妇人,有点儿小名,也夸奖称赞过他很美。是不是?”
  “我赌你这样去说罢。你就说:住在河街刘五娘,向人称扬他,夸奖他,也不是辱没他什么的一件事!”
  “谁说你辱没他?谁不知道刘五娘的名字?谁不会……”妇人听着,在枯瘦如拳头大小的脸下,小小的鼻子掀动不已。男子望到这样子十分好笑,就接着说:“我告他,还一定可以得一笔奖赏罢。”
  妇人这时正把那粒冰糖塞进口里,又忙着挖出来。“当然的,他会奖赏你!”
  “他会赏我一顿马鞭。”
  “这更是你合用的。我就听到一个大爷说过,当下人的不常常挨一顿打,心里就一定不习惯。”
  两人都笑了,因此男子就在这种很亲切的戏谑中,喊了一声“老婊子”。妇人象从这种称呼上触动了些心事,自己也反复说“老婊子”好几次。过后,自言自语的神气说:“老婊子五十年前,在大堤上时,你去问问住在药王宫里面那个更夫,他会告你老婊子不老时,如何过的日子!”
  男子就说:“从前让别人骑,如今看别人骑罢了。”
  “可是谁个女子不做这些事?运气好做太太,运气不好就是婊子,有什么奇怪?你莫说近来住到三分里的都督总统了不起,我也做过状元来的!”
  “我不相信你那种无凭无据瞎凑。”
  “要凭据吗?又不是欠债打官司。我将告你几十年前的白日同晚上,目前天上的日头和月亮帮我做见证,那些官员,那些老板,骑了大黑马到我的住处,如何跳下马来,把马系在门前杨柳树下,走进我房里来问安!如何外面的马嘶着闹着,屋里双台重台的酒摆来摆去。到后水师营标统来了,在我底袖上题诗,用官太太的轿子,接我到黄鹤楼上去赏月,……”“老娘,真看不出这样风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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