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一妇人(3)
时间:2014-05-2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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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女人是那么年青,又那么寂寞,先前那个丈夫,很明显的既不曾正式结婚,就没有拘束她行动的权利,为时不久,她就又被养父一个年约四十岁左右的朋友引诱了去。那朋友背了老外交家,同这女子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女子那么狂热爱着这中年绅士,但当那个男子在议会中被××拉入名流内阁,发表为阁员之一后,却正式同军阀××姨妹订了婚,这一边还仍然继续到一种暧昧的往来。女人明白了,十分伤心,便坦白的告给了养父一切被欺骗的经过。由于老外交家的质问,那绅士承认了一切,却希望用妾媵的位置处置到女子,因为这绅士是知道女人根柢,以及在这一家的暧昧身分的。由于虚荣与必然的习惯,女人既很爱这个绅士,没有拒绝这种提议,不久以后就作了总长的姨太太。
曹锟事议会贿案发觉时,牵连了多少名人要人,×总长逃到上海去了。一家过上海以后,×总长二姨太太进了门,一个真实从妓院中训练出来的人物,女子在名分上无位置,在实际上又来了一个敌人,而且还有更坏的,就是为时不久,丈夫在上海被北京政府派来的人,刺死在饭店里。
老外交家那时已过德国考察去了。命运启示到她,为的是去找一个宽广一些的世界,可以自由行动,不再给那些男子的糟蹋,却应当在某种事上去糟蹋一下男子,她同那个新来的姨太太,发生了极好的友谊,依从那个妓女出身妇人的劝告,两人各得了一笔数目可观的款项,脱离了原来的地位。
两人独自在上海单独生活下来,实际上,她就做了妓女。她的容貌和本能都适合于这个职业,加之她那种从上流阶级学来的气度,用到社会上去,恰恰是平常妓女所缺少的,所以她很有些成就。在她那个事业上,她得到了丰富的享乐,也给了许多人以享乐。上海的大腹买办,带了大鼻白脸的洋东家,在她这里可以得到东方贵族的印象回去。她让那些对她有所羡慕有所倾心的人,献上他最后的燔祭,为她破产为她自杀的,也很有一些人。她带了一种复仇的满足,很奢侈很恣肆的过了一些日子,在这些日子中,她成了上海地方北里名花之王。“男子是只配作踏脚石,在那份职务上才能使他们幸福,也才能使他们规矩的。”这话她常常说到,她的哲学是从她所接近的那第一个男子以下的所有男子经验而来的。当她想得到某一人,或愚弄某一人时,她便显得极其热情,终必如愿以偿。但她到后厌烦了,一下就甩了手,也不回过头去看看。她如此过了将近十年。在这时期里,她因为对于她的事业太兴奋了一点,还有,就是在某一些情形中,似乎由于缺少了点节制,得了一种意义含混的恶病,在病院里住了好些日子。经过一段长期治疗,等到病好了点,出院以后,她明白她当前的事情应计划一下,是不是从新来立门户,还照样走原来的一条路。她感到了许多困难,无论什么职业的活动,停顿一次之后,都是如此的。时代风气正在那里时时有所变革,每一种新的风气,皆在那里把一些旧的淘汰,把一些新的举起,在她那一门事业上也并不缺少这种推移。更糟处,是她的病已把几个较亲切的人物吓远,而她又实在快老了。她已经有了三十余岁,旧习气皆不许她把场面缩小,她的此后来源却已完全没有把握,照这样情形下去,将来生活一定十分黯淡。
她踌躇了一些日子,决意离开了上海,到长江中部的×镇去,试试她的命运。那里她知道有的是大商人同大傻子,两者之中,她还可以得到机会,较从容的选取其一,自由的把终身交付与他,结束了这青春时代的狂热,安静消磨下半生日子。她的希望却因为到了×镇以后事业意外的顺手而把它搁下了,为了大商人与大傻子以外,还有大军人拜倒这妇人的脚下,她的暮年打算,暂时不得不抛弃了。
人世幸福照例是孪生的,忧患也并不单独存在。在生活中我们常会为一只不能目睹的手所颠覆,也常会为一种不能意想的妒嫉所陷害。一切的境遇稍有头绪,一切刚在恢复时,一个大傻子同一个军籍中人,在她住处弄出了流血命案,这命案牵累到她,使她在一个军人法庭,受了严格的质问。这审判主席便是那个老兵将军,在她的供词里,她稍稍提到一点过去诡奇不经的命运。
命案结束后,这老兵将军成了她妆台旁一位服侍体贴的仆人。经过不久时期,她却成了老兵将军的秘密别室。倦于风尘的感觉,使她性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若这种改变是不足为奇的,则简直可以说她完全变了。在她这方面看来,老兵将军虽然人老了一点,却是在上一次命案上帮得有忙的人;在老兵将军方面,则似乎全为了怜悯而作这件事。老兵将军按月给她一笔足支开销的用费,一面又用那个正直节欲的人格,唤起了她点近于宗教的感情。当老兵将军过××作军长时,她也跟了过去,另外住到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地方。老兵将军生时,有两年的日子,她很可以说极规矩也极幸福。可是××事变发生,老兵将军死去了。她一定会这样问过自己,“为什么我不愿弃去的人,总先把我弃下?”这自然是命运!这命运不由得不使她重新来思索一下她自己此后的事情!
她为了一点预感,或者她看得出应当在某一时还得一个男子来补这个丈夫的空缺。但这个妇人外表虽然还并不失去引人注意的魔力,心情因为经过多少爱情的蹂躏,实在已经十分衰老不堪磨折了。她需要休息,需要安静,还需要一种节欲的母性的温柔厚道的生活。至于其他华丽的幻想,已不能使她发生兴味,十年来她已饱餍那种生活,而且十分厌倦了。
因此一来,她到了老兵俱乐部。新的职务恰恰同她的性情相合,处置一切铺排一切原是她的长处。虽在这俱乐部里,同一般老将校常在一处,她的行为是贞洁的。他们之间皆互相保持到尊敬,没有亵渎的情操,使他们发生其他事故。
这一面到这时应当结束一下,因为她是在一种极有规则的朴素生活中,打发了一堆日子的。可是有一天,那个上校把他的少年体面朋友邀到老兵俱乐部去了,等到那上校稍稍感觉到这件事情作错了时,已经来不及了。
还只是那个上尉阶级的朋友,来到××二十天左右,×师的参谋主任,把他朋友邀进了老兵俱乐部。这俱乐部来往的大多数是上了点年纪的人物,少年军官既吓怕到上级军官,又实在无什么趣味,很少有见到那么英拔不群的年青人来此。
两人在俱乐部大厅僻静的角隅上,喝着最高贵的白铁酒同某种甜酒,说到些革命以来年青人思想行为所受的影响。那时节图书间有两个人在阅览报纸,大厅里有些年老军人在那里打牌,听到笑声同数筹码的声音以外,还没有什么人来此。两人喝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女人,穿了件灰色绸缎青皮作边缘的宽博袍子,披着略长的黑色光滑头发,手里拿了一束红花走过小餐厅去。那上校见了女人,忙站起身来打着招呼。女人也望到这边两个人了,点了一下头,一个微笑从那张俊俏的小小嘴角漾开去,到脸上同眼角散开了。那种尊贵的神气,使人想起这只有一个名角在台上时才有那么动人的丰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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