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白天在这儿打四圈‘麻将’倒也好,”觉新也坐下来,在桌面上摸了一下,无心地说。这句话的确是不假思索地说出来的。
“大哥,你还想打‘麻将’?……”觉民觉得奇怪地问道。
“啊……我过随便说一句,”觉新连忙解释道,“我并没有瘾。有讨厌打牌。。不过他们总拉我去打牌,牌打得太多了,脑筋里总是洗牌的声音。”他摇摇头,人不知道他是在表示对自己绝望,还是想摆脱肩上的重压。
“大表哥,你这样敷衍下去,自己太痛苦了。你应该想点别的办法,”琴怜悯地劝道。
“别的办法?”觉新痛苦地念道。他好象不了解这句话的意义似的。接着他又说:“琴妹,你应该了解我的处境,你看我能够做什么呢?”
琴了解觉新的处境,她也知道他能做的事情很多。她正要开口,不,她已经说了几个字,但是有人从下面走上来,有人在唤:“四小姐,”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了去,她便不作声了。
来的是春兰和翠环。春兰一上来便唤淑贞,她说着那句不知道说了多少次的话:“四小姐,太太喊你去。”这是很平常的事情:淑贞同她的哥哥姐姐们在一起的时候,她的母亲常常会差婢女或者女佣来把她唤走。这个小丫头还在自言自语:“这一趟绕个大圈子走来好不容易,差一点儿还绊一跤。”
“四妹运气真不好,在这儿耍得好好的,又要喊她回去,一定又是五婶跟五爸吵架了,”淑贞还没有开口,淑华倒先抱怨起来。
“三妹,你说话要小心点,省得又惹是非,”觉新看了淑华一眼,提醒她道。
“我倒不怕,得罪人也不要紧。四妹真可怜,五婶就这样整天折磨她,也没有人出来说一句公道话!”淑华气愤地顶撞道。
淑贞坐着不响也不动。她呆呆地望着琴的脸,她哀求着:给一点援助。琴用柔和的眼光爱抚着淑贞的脸庞,她似乎在对这个不幸的少女说:我会给你帮忙,她掉过头看春兰,春兰正走到铁栏杆前,俯着头看下面的景物。翠环也立在那里。
“春兰,你们太太有什么事情喊四小姐回去?”琴问道。
“我们太太刚才跟老爷吵过架,把东西丢了一地,太太还哭过。太太喊四小姐就去,”春兰连忙掉转身激动地答道。
“一定又拿四妹来出气!天下居然有这样的母亲!”淑华在旁边骂起来。
“岂但有,而且多得很,”觉民冷冷地插嘴道,他在答复淑华的话。
“你们老爷呢?”琴继续向春兰问道。
“老爷在喜姑娘屋里,”春兰应道。
“琴姐,我不要去!”淑贞忽然站起来,走到琴的身边,拉住琴的膀子,偎着琴,呜咽地说。
“那么,你就不要去。你去便该你倒楣,五婶一晚上都会骂不完的,”淑华仗义地出主意道。
“这样罢,春兰,你回去说,我留四小姐在这儿多耍一会儿,请你们太太放心,”琴吩咐春兰道。她姑且使用这个办法,她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发生效力。
“是,琴小姐,”春兰恭顺地应了一声。她还站在栏杆旁边,又掉转身去看下面的湖景。她比淑贞只大几个月份,因此她比翠环们更贪玩,可是她却少有玩的机会。
“五婶想用喜儿来拉住五爸,哪晓得反而给自己添烦恼?想不到喜儿生了九弟以后,名堂也多起来了!”觉新皱起眉头说。
“这不能怪喜儿,应该由五爸、五婶负责。五婶逼她,五爸又给她撑腰,这就够了,”觉民接下去说。他又对春兰说:“春兰,你还不回去?”
“二少爷,我就回去,”春兰连忙转身答道,她又自语地加一句:“回去晚了,我们太太又要骂人了。”她便向着石级走去。
“春兰,你等一下,”觉新忽然吩咐道。接着他又对琴说:“琴妹,我看还是让四妹回去好。五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四妹又不能够整晚不回屋。你要违拗五婶的意思,她会在四妹身上出气的。”
“真正岂有此理!我不信儿女就是父母的出气洞。做儿女的就可以让父母任意打骂!”淑华愤愤不平地说。
“四妹,你还是跟着春兰回去罢,我要翠环也陪你去。五婶的脾气是那样,也只好将就她一点,她也不会为难你的,”觉新温和地对淑贞说。
淑贞先前听见琴说留她在这里,又听见春兰说要肚子回去,她以为可以我走了,
稍微放了心。后来她听见觉新的话,又看见琴不作声,她也明白觉新说的是实话,她知道她的母亲的脾气,她更害怕在这个时候去见她的母亲,但是她并没有逃避的办法。她眼见着希望完全消失了。她还拉住琴的膀子,盼望琴能够救她。
“四表妹,你回去一趟也好,你不要难过。我们将来会给你想办法,”琴抓起淑贞的手,轻轻地捏着它,柔声安慰道。
淑贞不说话,也不动一下,只是埋着头。
“四表妹,你回去也不要紧。我们等一会儿到你屋里去看你,”芸同情地鼓舞淑贞道。
“我害怕,我晓得妈没有好话给我听,”淑贞仍旧埋着头低声抽泣道。
“四表妹,你姑姐忍耐一下,我们将来总会给你想办法,”琴安慰她说。
“琴姐,你们总说将来,将来是哪一天?我怕我受不下去!”淑贞抬起头,把嘴一扁,哭着说。
“我们的确应该想一个办法,”觉民带了痛苦的表情点着头说,就转过身走到一边去了。
“可惜我不生在古时候,不能学一点本事。不然我一定有办法!”淑华气恼不堪,自怨自艾地说。
琴痛苦地咬着嘴唇皮,她不能给这个孤寂的女孩一个确实的回答。“将来”并不是梦景,她自己确实这样的相信。那一天是一定会来的。但是她真的能够将这个女孩救出苦海,使她见到光明吗?希望是微弱的。她不能期骗她自己,她也不能欺骗这个十五岁的女孩。话是容易说的,但是要拭去一个女孩的痛苦的记忆,治愈她心上的伤痕,却是困难的了。
“四表妹,你不要这样想,你还年轻得很,”琴勉强地吐出这两句话。她还应该说下去,但是春兰走过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四小姐,我们该走了,”春兰催促道。
“四小姐,走罢,”翠环也过来同情地说,“我送你去。”
淑贞知道没有留下的希望了。她只得摸出手帕揩了眼睛,凄凉的说:“我听你们的话,我就去。你们不要忘记等一会儿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