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想了一想,脸上露出虚伪的笑容。她说:“也好,三嫂,对不住,吵了你们一早晨。不过老四也实在闹得太不成话了,多打他几顿,或者会好一点。我看以后应该好好地教训他。要是不早点教管,以后出了事又来不及了。就象去年二姑娘的事情那样。”
克明停住板子,气愤不堪地看了沈氏一眼。她说的关于淑英的话伤害了他。他几乎要出声骂起来,但是话到唇边,又被他忍住了。他觉得有好些针刺进他的心头,他只得咬住牙关忍住痛。他只是痛苦地哼了一声,就倒在沙发的靠背上。
“五弟妹,多谢你这番好意。不过我们公馆这样大,他们小孩子一天东跑西跑,我们有顾不到的地方,还要请你替我们管教管教,”张氏谦虚似地说。
“啊哟!三嫂,你说得好容易!他这样的脾气,我怎么管得了?他不闹到我屋里来,就算是我的运气了,”沈氏故意嘲讽地笑道。她说罢,马上收了笑容,站起来,吩咐春兰道:“春兰,跟我走。”
张氏看见沈氏转身要走出去,便报复似地在后面追问一句:“五弟妹,你今天不到你四嫂那儿去吗?
沈氏听见这句话,便站住回过头来,看了张氏一眼。她看见张氏的似笑似怒的神情,知道话中有刺。她用眼光去找寻觉群。这个孩子在觉英发出第一声哭叫时便溜走了,那时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现在房里没有了他的踪迹。沈氏本来并没有去找四嫂王氏的意思,踌躇一下,便做出不在意的样子答道:“我就要到四嫂那儿去,你有什么事吗?”
“我没有,”张氏掩饰地答道。她连忙加上一句:“请你告诉四嫂,老四已经挨了打了。”
“好,”沈氏简短地应道。她不再跟张氏说话,就带着春兰往外面走了。
觉英跪在地上呜呜地哭着。克明坐在沙发上,两眼十分厌恶地盯着觉英,左手捏着竹板,松松地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张氏立在沙发旁边,身子挨着沙发的另一边扶手。觉新立在书架前面。翠环站在近门的角落里。淑华本来靠了写字台的一角站着,她在沈氏走后觉得没有趣味,便也走出去了。
“擦得这么白,真是一脸的奸臣相,”张氏看见沈氏的背影消失以后,过了片刻,自语似地低声骂道。
没有人答话。房里只有觉英的哭声。一种难堪的窒闷开始压下来。
“翠环,你快去看看,五太太是不是到四太太屋里去?”张氏忽然想起这件事情,连忙吩咐翠环道。
翠环答应了一声,正要出去。克明却不满意地开口阻止道:“三太太,你不要去管她的事!她捣什么鬼,由她去。总之,四娃子太不学好了,不给我争一口气。”他说到这里,怒火又往上升,他便把身子离开沙发的靠背,怒目瞪着觉英骂起来:“都是你这个畜生不学好,干出这种不争气的事情!给你们请了好先生来,你一天就不读书。从前养鸽子,喂金鱼,捉蟋蟀,现在越闹越不成话了。你是不是要学你五爸的榜样?”他举起竹板又接连地往觉英的头上和身上打下去。
觉英大声哭叫起来。张氏哀求着:“三老爷。”克明听见觉英的哭声,听见张氏的叫声,这反倒增加了他的愤怒。他越发用力地打下板子去。他全身发起热来。他忘记了一切事情,他忘记了跪在他面前的是什么人。他只知道一件事:打。他觉得应该用力打。他害怕别人会阻止他,他狂乱地说:“我要打死他!我要打死他!”觉新看见克明这样乱打,也发出了哀求停止的叫声:“三爸!三爸!”
克明仍然继续打着(竹板大半落在觉英的穿着衣服的身上),觉英把声音都叫哑了,只是呜呜地哭着。张氏着急地叫起来:“大少爷,你不来劝劝三爸!”她一面说,一面去拖克明的手。
觉新也走过去,帮忙张氏劝阻克明。他不住地说:“三爸,够了。你休息一会儿罢,”一面把身子隔在他们父子的中间,帮忙张氏拉住克明的膀子。
克明挣扎了一会儿便让步了。他刚才凭着一股气在动作,这时一经打岔,他的气也渐渐地发泄尽了。他不再坚持,一松手,让竹板落到地上。他精疲力竭地倒在沙发靠背上,一口一口地喘着气。
觉新站开一点。张氏俯下头望着克明,关心地问道:“三老爷,你有点不舒服吗?”
克明默默地把头摇了两摇。
“你去睡一会儿罢,好不好?我害怕你太累了,”张氏柔声再问道。
克明又把头摇了摇,低声说了一句“我不累”。
张氏便不再问,她吩咐翠环道;“翠环,你去给老爷倒杯酽茶来。”
觉英仍旧呜呜地哭着,不过现在他是坐在地上了。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把那张印着几下板子痕迹的脸弄得象一个小丑面孔。一件早晨新换的长衫先前在花园内门口粘染了一些泥土,这时更涂满了灰尘,而且胸前还有几滩泪痕。他埋着头一边哭,一边用手摩抚被打后发痛的地方。
翠环端了茶来。克明接过杯子喝了两三口热茶,觉得精神好了一点。他看看坐在地上的觉英,不觉皱起了眉头。
张氏看见克明的这种表情,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她害怕他再动气,便勉强做出笑容,柔声对他说:“三老爷,让他出去罢。他也得到教训了。”
克明沉默不语。张氏也就不敢再说。克明的手里还端着茶杯。他把杯里的茶喝光了,将杯子放在写字台上。他又看了看觉英,低声说了两个字:“也好。”这是在回答张氏的话。但是接着他又侧头对觉新说:
“明轩,你把你四弟带到书房里去。你对龙先生说,我问候他,请他好好管教你四弟读书,不准乱出书房门。倘使你四弟不听话,请先生尽管打。我过两天再削一根宽板子送去。”他说得比较慢,后来又停了一下。觉新以为他说完了,但是他又说下去:
“今天就不要放四娃子出来。以后就叫他在书房里陪先生吃饭。”
“是,是,”觉新唯唯地应着。他巴不得克明有这样的吩咐。他现在有机会走出这个空气沉闷的房间了。他连忙走过去拉觉英的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