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都是真话,我也在外面打听过,”克安含笑地对觉新、觉英说。
“你应当去找你叔叔,跟他交涉,把财产争回来才对。他如果不答应,你就跟他打官司!”觉英气愤地嚷起来。他觉得象张碧秀这样可爱的人不应该遇到那么残酷的事情。觉新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旁边发出几声嗟叹。
“四少爷,你心肠倒好。不过请你想一想,象我们这种下贱的戏子,说句话,哪个人肯相信?我又没有凭据。他们有钱,有势。打官司,我怎么打得过他们?”张碧秀痛苦地说。他放下烟枪,在腋下纽取下手帕来揩了眼睛。他觉得心里有许多话直往上涌,多年来压在心上的不平与悲愤在胸内跳动起来,要奔出喉咙。他拿开手帕又往下说:“人家总骂我们不要脸,拿色相卖钱。他们骂我们做眉眼怎样,撒娇怎样,说话怎样,走路怎样。他们不晓得没有一样不是当初挨了多少马鞭子、流了多少眼泪才学出来的。人家只晓得骂我们,耍我们。却没有一个人懂得我们的苦楚,”他说到这里,开始低声抽泣,连忙用手帕遮住了眼睛。
“芳纹,芳纹,你怎么说到说到就哭起来了?”克安怜惜地问道。他便伸一只手过去拉张碧秀的手,想把手帕从张碧秀的眼睛上拉下来。
觉英感到兴趣地睁大眼睛旁观着。
觉新看见克安的神气,知道他们留在这里对克安不大方便,他自己也想早点回家去,便站起来向克安告辞。克安也不挽留。张碧秀听说他们要走,马上坐起来,吩咐小珍道:“小珍,你快去拿个灯来。”小珍匆匆地跑出房去。
觉英也只得走了。他跟着觉新向克安请了安。张碧秀又向他们请安,他们也答了礼。觉新还对克安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才走出来。张碧秀跟在后面送他们。
“这是我的房间。大少爷要进去看看吗?”他们走进厅堂,张碧秀指着对面房间对觉新说。
觉新还未答话,觉英就抢着说:“好,我们去看看。”他不管觉新有什么主张,自己先往那边走去。觉新也只好跟着进去。小珍点好了灯拿着等在房门口。
这是一个布置得很精致的房间,很清洁,不过脂粉气太重,不象一个男人住的地方。墙上一堂花卉挂屏也是克安家里的东西。觉新听过先前一番谈话以后,对张碧秀也有了好感,这时看见他殷勤招待,也只得随意说了几句称赞的话,才走出来。
他们的脚步声、谈话声和灯光惊动了檐下架上的鹦鹉,它忽然扑着翅膀叫起来。张碧秀抬起头指着鹦鹉对他们说:’它在这儿倒多学会几句话,我一天没事就逗它耍。”
觉新随便应了一句,便往外面走了。觉英也没有多讲话的机会。
张碧秀把他们弟兄送进了轿子。
觉新、觉英两人回到高家,在大厅上下了轿。他们还没有走到拐门,觉英忽然赞叹地对觉新说:“四爸眼力倒不差。花了钱也还值得。”
觉新在暗中瞪了觉英一眼,也不说什么话。他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件事情告诉二弟去!
觉英回家自然把他在克安那里听见、看见的一切详细地向父亲报告了。克明始终沉着脸,不表示意见。觉英把话说完,脸上还露出得意的神情。但是克明并不对他说什么赞许的话,只说了一句:“你回屋去睡罢,”眼里露出厌烦的眼光,对着觉英把手一挥。觉英只得扫兴地走出房来。他刚走了三四步,就听见他父亲的咳嗽声。他叽咕地自语道:“自己身体这样坏,还要乱发脾气做什么!”这样说过,他觉得心里畅快了许多。
半夜落着大雨。克明在床上忽然被一阵剧烈的腰痛惊醒了。他躺在被里,借着从帐外透进来的清油灯灯光,看见张氏睡得很熟。他不忍惊扰她的睡眠,便竭力忍住痛不使自己发出一声呻吟。他愈忍耐,愈感到痛。而且窗外暴雨声不断地折磨他的脑筋,增加他的烦躁,使他不能够静下心来阖眼安睡。汗象流水似地从他的全身发出来,不到多大的工夫他的全身都湿透了。汗衫渐渐地冷起来。这更增加他的痛苦。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能使自己的痛苦减轻一点。他拚命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量才勉强熬到天明。
天一亮,雨势倒减小了。鸡叫起来。乌鸦也叫起来。克明觉得心里翻动得厉害,他再也忍耐不住便轻轻地爬下床,披上衣服,坐到床前一把沙发上,躬着身子按着腰,大声呕吐起来。这时他也顾不到在床上酣睡的张氏了。
张氏被克明的呕吐声惊醒了。她连忙穿起衣服下床来,惊惊惶惶地走到克明身边去给他捶背。克明吐了一会儿便停住了。不过他的脸色焦黄,精神十分委顿,闭着眼睛在沙发上躺了一阵,才由张氏把他慢慢地扶上床去。
克明上床后,张氏以为他可以静静地睡去了。但是过了几分钟,他忽然大声呻吟起来。仍旧是腰痛。不过这时他却失掉了忍耐的力量。张氏十分惊急,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后来便去唤醒睡在淑英房里的翠环,要她去后面院子里叫醒女佣们烧水煮茶,又要她去把觉新请来。翠环走后,张氏觉得稍微安心一点。
觉新进来的时候,克明已经沉沉地睡去了。觉新在房里坐了将近一点钟,看见克明仍未醒来,便放心地走回自己房里去。他走过桂堂,没有遇见别人,只看见一个女佣的背影走出角门去。麻雀开始在屋脊上叫起来。阳光还留在屋瓦上。天井里充满了清新的朝气。两株桂树昂着它们伞盖似的头准备迎接朝阳。他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他无意间抬头一看,在浓密的深绿树叶中间已经绽出不少红黄色的小点子。“快到中秋了,”他惆怅地自语道。他走出小门,他的眼光越过天井,看见火夫挑着两个水桶,摇摇晃晃地顺着对面石阶走进厨房去,水不住地从水桶里溅出来。他痛苦地想道:“四妹不能够再活起来了。”他皱起眉毛,低下头往外面走去。他走过淑华的窗下,听见房里有人低声在读英文,这是淑华。琴在改正她的错误的发音。芸又在旁边带笑地说了一句话。这都是年轻的、没有带忧患痕迹的声音。他的心似乎受到这些声音的引诱,他就站在窗下静静地倾听。在这个大公馆里好象就只有这些声音是活的,充满生命的,纯洁、清新的。这些声音渐渐地扫去了他心上莫名的哀愁。他忽然觉得只有这些年轻人才应该活下去,才有力量活下去。这个时代是这些人的。这样一想,他又在怅惘中感到了一点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