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吃完午饭回来时大岛说道。
“上次你说自己是特殊人就是这个意思?”我问。
“非我自吹,在她俩听来,我的说法决无夸张意味。”
我默默点头。
大岛笑道:“从性别上说我无疑是女性,但**几乎大不起来,月经也一次都没有。但没有鸡鸡,没有睾丸,没有胡须,总之什么也没有。若说利落倒也利落。想必你不理解是怎么一种感觉。”
“想必。”
“有时我自己都全然不能理解:我到底算是什么呢?你说,我到底算什么呢?”
我摇头:“嗳,大岛,那么说,就连我也不晓得自己是什么。”
“identity①的古典式摸索。”
我点头。
“但至少你有带把的那个物件,而我没有。”
“不管你大岛是什么,我都喜欢。”我生来还是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这样的话,脸上有些发烧。
“谢谢。”说着,大岛把手轻轻放在我肩上。“我确实有点儿特别,但基本上和大家是同样的人。这点希望你明白。我不是什么妖怪,是普通人,和大家同样感觉、同样行动。然而就这一点点不同,有时让我觉得如坠无底深渊。当然,想来这东西也是奈何不得的。”
他拿起台面上又长又尖的铅笔看着。看上去铅笔仿佛是他身体的延长。
“本来我就想把这个尽早找机会如实讲给你来着。较之从别的什么人嘴里听来,不如我亲口告诉你。所以今天算是个好机会。是这样的。倒是难说心情有多愉快。”
我点头。
“我就是你眼前的这样一个人,因此在各种场合各种意义上受人歧视。”大岛说,“受歧视是怎么一回事,它给人带来多深的伤害——只有受歧视的人才明白。痛苦这东西是个别性质的,其后有个别伤口留下。所以在追求公平和公正这点上,我想我不次于任何人。只是,更让我厌倦的,是缺乏想象力的那类人,即T·S·艾略特说的‘空虚的人们’。他们以稻草
①意为“同一性、身份、身世、自我确认”。②
填充缺乏想象力的部位填充空虚的部位,而自己又浑然不觉地在地面上走来窜去,并企图将那种麻木感通过罗列空洞的言辞强加于人。说痛快点儿,就是刚才来的两个人那样的人。”
他叹息一声,在指间转动长铅笔。
“变性人也好,同性恋者也好,男性至上主义者也好,女权主义者也好,法西斯猪也好,共产主义者也好,克利什那①也好,是什么都无所谓。无论打什么旗号,都与我毫不相干。我无法忍受的是那些空虚的家伙。面对那些人,我实在忍无可忍,以致不该出口的话脱口而出。就刚才的情况来说,本来可以适当应付一下打发走了事,或者找佐伯下来由她处理,她肯定笑吟吟对答如流。然而我做不到,不该说的要说,不该做的要做,无法自我控制。这是我的弱点。明白这为什么成为弱点?”
“如果一一搭理想象力不够的人,身体再多也不够用。是这样的?”我说。
“正确。”说着,大岛用铅笔带橡皮的那头轻轻顶在太阳穴上,“确实如此。不过么,田村卡夫卡君,有一点你最好记住:归根结底,杀害佐伯青梅竹马恋人的也是那帮家伙。缺乏想象力的狭隘、苛刻、自以为是的命题、空洞的术语、被篡夺的理想、僵化的思想体系——对我来说,真正可怕是这些东西。我从心底畏惧和憎恶这些东西。何为正确何为不正确——这当然是十分重要的问题。但这种个别判断失误,在很多情况下事后不是不可以纠正。只要有主动承认错误的勇气,一般都可以挽回。然而缺乏想象力的狭隘和苛刻却同寄生虫无异,它们改变赖以寄生的主体、改变自身形状而无限繁衍下去。这里没有获救希望。作为我,不愿意让那类东西进入这里。”
大岛用铅笔尖指着书架。当然他是就整个图书馆而言。“我不能对那类东西随便一笑置之。”
①梵语Krishna的音译,印度神维什努的第八化身。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