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却因为这女人一个月以来脸晒红多了,就望到这个人的红脸好笑,笑中包含了一种纯朴的友谊。
母亲说,“我们乡下人,要什么讲究东西,只要穿得上身就好了。”因为母亲的话不大实在,三三就轻轻的接下去说,“可是改了二次。”
那白帽子女人听到这个话,向母女笑着,“老太太你真有福气,做你女儿的也真有福气。”
“这算福气吗?我们乡下人哪里比得城里人好。”
因为有两个人正抬了一盒礼过去,三三追了过去想看看是什么时,白帽子女人望着三三的背影,“老太太,你三姑娘陪嫁的,一定比这家还多。”
母亲也望那一方说,“我们是穷人,姑娘嫁不出去的。”
这些话三三都听到,所以看完了那一抬礼,还不即过来。
说了一阵话,白帽子女人想邀母女两人进砦子里去看看病人,母亲看到三三有点不高兴,同时且想起是空手,乡下人照例又不好意思空手进人家大门,所以就答应过两天再去。
又过了几天,母女二人在碾坊,因为谈到新娘子敷水粉的事情,想到白帽子女人的脸,一到乡下后就晒红了许多的情形,且想起那天曾答应人家的话了,所以妈妈问三三,什么时候高兴去寨子里看“城里人”。三三先是说不高兴,到后又想了一下,去也不什么要紧,就答应母亲不拘哪一天去都行。既然不拘什么时候,那么,自然第二天就可以去了。
因为记起那白帽子女人说的话,很想来碾坊玩,故三三 要母亲早上同去,好就便邀客来,到了晚上再由三三送客回 去。母亲却因为想到前次送那两只鸡,客人答应了下次来吃,所以还预备早早的回来,好杀鸡款客。
一早上,母女两人就提了一篮鸡蛋,向大砦走去。过桥,过竹林,过小小山坡,道旁露水还湿湿的,金铃子象敲钟一 样,叮叮的从草里发出声音来,喜鹊喳喳的叫着从头上飞过去。母亲走在三三的后面,看到三三苗条如一根笋子,拿着棍儿一面走一面打道旁的草,记起从前总爷家管事先生问过她的话,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意思。又想到几天以前,白帽子女人说及的话,就觉得这些从三三日益长大快要发生的事,不知还有许多。
她零零碎碎就记起一些属于别人的印象来了……一顶凤冠,用珠子穿好的,搁到谁的头上?二十抬贺礼,金锁金鱼,这是谁?……床上撒满了花,同百果莲子枣子,这是谁?……
那三三是不是城里人?……若不是滑了一下,向前一窜,这梦还不知如何放肆做下去。
因为听到妈妈口上连作呸呸,三三才回过头来,“娘,你怎么,想些什么,差点儿把鸡蛋篮子也摔了。你想些什么?”
“我想我老了,不能进城去看世界了。”
“你难道欢喜城里吗?”
“你将来一定是要到城里去的!”
“怎么一定?我偏不上城里去!”
“那自然好极了。”
两人又走着,三三忽然又说:“娘,娘,为什么你说我要到城里去?你怎么想起这件事?”
母亲忙分辩说,“你不去城里,我也不去城里。城里天生是为城里人预备的,我们有我们的碾坊,自然不会离开。”
不到一会儿,就望到大寨那门楼了,门前有许多大榆树和梧桐。两人进了寨门向南走,快要走到时,就望见榆树下面,有许多人站立,好象在看热闹,其中还有一些人,忙手忙脚的搬移一些东西,看情形好象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来了远客,或者还是别的原因。
母女两人也不什么出奇,依然慢慢的走过去。三三一面走一面说:“莫非是衙门的委员来了,娘,我在这里等你,你先过去看看吧。”妈妈随随便便答应着,心里觉得有点蹊跷,就把篮子放下要三三等着,自己赶上前去了。
这时恰巧有个妇人抱了自己孩子向北走,预备回家去,看到三三了,就问,“三三,怎么你这样早,有些什么事。”但同时却看到了三三篮里的鸡蛋了,“三三,你送谁的礼呢?”
三三说:“随便带来的。”因为不想同这人说别的话,于是低下头去,用手盘弄那个盘云的绿围腰扣子。
那妇人又说,“你妈呢?”
三三还是低着头用手向南方指着,“过那边去了。”
那女人说,“那边死了人。”
“是谁死了?”
“就是上个月从城中搬来在总爷家养病的少爷,只说是病,前一些日子还常常出外面玩,谁知忽然就死了。”
三三听到这个,心里一跳,心想,难道是真话吗?
这时节,母亲从那边也知道消息了,匆匆忙忙的跑回来,心门冬冬跳着,脸儿白白的,到了三三跟前,什么话也不说,拉着三三就走,好象是告三三,又象是自言自语的说,“就死了,就死了,真不象会死!”
但三三却立定了,问,“娘,那白脸先生死了吗?”
“都说是死了的。”
“我们难道就回去吗?”
母亲想想,真的,难道就回去?
因此母女两人又商量了一下,还是到过去看看,好知道究竟是些什么原因。三三且想见见那白帽子女人,找到白帽子女人,一切就明白了。但一走进大门边,望见许多人站在那里,大门却敞敞的开着,两人又象怕人家知道他们是来送礼的,不敢进去。在那里就听到许多人说到这个白脸人的一 切,说到那个白帽子女人,称呼她为病人的媳妇,又说到别的,都显然证明这些人并不和这两个城里人有什么熟识。
三三脸白白的拉着妈妈的衣角,低声的说“娘,走。”两人就走了。
到了磨坊,因为有人挑了谷子来在等着碾米,母亲提着蛋篮子进去了,三三站立溪边,望到一泓碧流,心里好象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
母亲想起三三了,在里面喊着三三的名字,三三说:“娘,我在看虾米呢。”
“来把鸡蛋放到坛子里去,虾米在溪里可以成天看!”因为母亲那么说着,三三只好进去了。水闸门的闸板已提起,磨盘正开始在转动,母亲各处找寻油瓶,为碾盘轴木加油,三 三知道那个油瓶挂在门背后,却不做声,尽母亲各处去找。三 三望着那篮子,就蹲到地下去数着那篮里的鸡蛋,数了半天,到后碾米的人,问为什么那么早拿鸡蛋到别处去,送谁,三 三好象不曾听到这个话,站起身来又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