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鸣像一缕青烟,他看见一群人围着自己的棺木哭泣。峦庄最著名的阴阳师柳子言已经为他选择了吉日,明早八时上山。而方圆唱孝歌最有名气的孙二奶哼唱着她已经唱了几十年的孝歌,她的身后是她五十多岁的女婿,秃顶,手中敲着铜锣,秃顶后是她的丈夫柳子言,他眯着眼,脚步趔趄,手里间或伴随着孙二奶的唱腔重重地敲响罄。三人组成的孝歌班绕棺而行,他们哭着唱着,一直到天明。
美鸣听着那曲儿,一时间泪水长流。我就要走了么,他疑惑地看见另一个自己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静默地躺在棺材里。峦庄的风俗人死是要穿三身新衣服的。体体面面地走啊。他感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像是无数的虫子在身体爬行。太瘦了,瘦的成了一个营养不良的婴儿。他的嘴大大地张着,怒目圆睁,自己在恨什么呢,他才要思量,就听见锣鼓锐响,一个人鸡蛋样地 摔碎在地上。
围观的人手忙脚乱地把他扶到了床上。他太累了。折腾了两个月了,自己走了,他才得以解脱。他长长一声叹息,娃呀,我对不起你。得知自己不久就要告别人世,袖子打电话叫回了在西安打工的祥子。他很文弱,在西安的绿蚂蚁网吧当网管。网管是干啥呢?他问儿子。儿子说,网管就是管理人们上网的。上网能干啥?儿子说,上网可以聊天,可以千里之外视频。他忽而来了兴趣,说,网上聊天和生活中的聊天有啥子不一样。儿子说,那很神奇啊,大部分是陌生人,然后网友见面。见面干啥呢?儿子回答不上了。他记得电视上曾经说过,有女子约男网友见面,然后绑架勒索钱财的。他问,你和网友见过面么?儿子腼腆一笑,没有,我是网管啊。儿子握着他瘦弱的手说,爸。等你病好后,我带你去上网,让你和老二在网上视频一下,很有意思的。他摸着儿子的手,无力地笑着说,我怕等不到那一天了。儿子的脸上就挂着了泪珠,一滴一滴地往下跌。
儿子睡去了。他漂浮在空中,感到身子轻盈如烟。孝歌回旋在寂寞的夜空,穿着孝衣的人三步一叩首,已经走得踉踉跄跄了。祥子昏过去了,峰子替了哥的位置,接过了迎魂幡,带着一群孝子围棺而行。峰子上个周回来的,带了四千块钱。峰子在西安的悦来客栈打工。他在肖家村租的民房。一个月房租一百五十块钱。西安的夏天热得人要命,峰子晚上就和一群人躺在楼顶上。夜深了,楼板的热溢出来,人就跟烙煎饼一样不停地翻腾。楼下有人喝醉了,哭着叫着,把酒瓶摔在地上。偶尔有凉爽的风吹,峰子看着虚无的夜空,就听见街道上有姑娘的救命声。姑娘在奔跑,高跟鞋扔了,拼命地跑。姑娘的惊恐声在暗夜里四处奔走。追赶的脚步纷至沓来。峰子站起来,看见楼底下一群破碎的人影。不要管闲事。同室的伙伴拉住了他的衣袖。他只好又躺下去。像一只煎饼烙在热锅上。他才进西安的时候,在火车站的东八路打电话,看到发廊一个姑娘冲他招手。他感觉那只手很熟悉。在家乡等班车的时候,妈妈去送他,妈妈就是这样不停地冲他招手。妈妈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要注意吃饱,到了西安赶紧给你三舅打电话让他来接你,不要迷路了,实在找不到活干就回来吧。他点着头,心中抑制不住的激动。把钱装好。钱就缝在内衣的口袋里。他听着妈妈的唠叨终于有些不耐烦了,说,妈,我知道了。车子装载着一车人的希望朝山外开去。他看着妈妈的手越来越模糊。十八岁出门去远行,哥哥高中花了一大摊子钱都没有考上大学,就到西安去打工了。他寻思自己也不是上学的料,初中毕业就坚决不上了。他背着一个尼龙袋子,袋子里装着妈妈给三舅的土豆、腊肉和黄豆。妈说三舅在西安,他会给你找工作的。在公用电话亭他刚拨出了那一串陌生的数字,就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迷人的笑颜。来呀来呀。女人给他招手。三舅的手机关机了。他很茫然。无措中他被那个长着小虎牙的女人拉进了发廊。迷迷糊糊他被一双柔软的手抓住,他不能自抑。他平生第一次看见了女人的胸。小虎牙把他弄得飞了起来。忽而他就瘫软如泥。小虎牙从他的内裤袋里抽出了一张一百的票子,说,弟,姐疼你,就少收你的。他背着尼龙袋可耻地走出了那个小店。三舅的电话终于打通了。听见女人的哭叫,他坐起来,妈的,可恶的女人。第二天,他看本市的报纸,才知道昨天晚上楼下发生了强*案。那个十八岁的女孩被一伙同样十八九岁的男孩强*了。他有些恨自己,要是自己报警,说不定能救了那个女孩。
四千块钱交给妈妈,他感到自己有些男人的感觉了。爸爸全身插满了管子,正在昏睡。食道癌初期很好治的,只是费用高些。术前谈话,唐都医院的大夫说。妈妈流着泪在那张医疗风险单上签了字。五万多块钱源源不断地流进了医院的口袋。爸爸说,欠了这么多的帐什么时候能还得完啊?妈说,只要你人好了,比啥都强。爸闭眼不说话了,他看见一滴泪珠悲凉地挂在了他的眼角。命运咋就这么苦涩如黄莲呢?他似乎在问自己。在黄陵煤矿的井底下暗无天日地干了三年。三年中眼见得许多工友死于瓦斯爆炸和井底塌方。死一个人矿上赔偿二十万。这是一个生命的价钱。死在矿上总比病死在自家的床上强,二十多万呢。他感觉自己穿行在无边的黑暗里。美鸣。班长下井前总要点一遍名。每逢这个时候他总是很响亮地应答着。老魁瘸着腿走进了矿部的大门。他的一条腿被炸断了,总是和矿上谈不拢价钱。这次不行就从老家叫来五十多人,披麻戴孝,不信矿上不答应。他似乎看透了老魁的心思。他不停地叫着老魁的名字,遗憾老魁听不见。是去该走一遍自己曾经走过的路了。他跟随着人流来到了西安。太白小区那个六十平米的房间里,两个弟弟各不相让。为了这一套房子,老二拿刀子刺伤了老三。退休的父亲回到了峦庄老家。唉。他走得实在累极,就坐在沙发上。两个弟弟跟着父亲转商品粮来到了西安。父亲和他商量说,美鸣,你是老大,你就留在老家吧,我们退休了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呵呵,我要是也跟着父亲到了西安,我还会到黄陵下煤井么,我的两个儿子祥子和峰子也会成为西安的市民,还会到处狗一样地漂泊流浪么?他苦笑笑,母亲中风了,回到了乡下。
美鸣,给妈锤锤背。他就拖着病弱的躯体。那时他刚从医院化疗回来。美鸣,你花那么的钱,还不如留着给妈看病呢。他感觉自己透不过气。妈说,我在西安肿瘤医院做了十几年临时工,摔了一跤就成了瘫子,我的命比黄莲还要苦 啊。那个李护士长太好了,每次的纸箱子瓶子废品都让我拿去卖,我欠人家的人情啊。你要是再去西安,给李护士长带些木耳吧。美鸣点点头,心说,我还会再去西安么?第一次化疗后,他就决定再不去医院了。那是富人的病,咱穷人害不起。他从医院逃跑了,袖子在西安找啊找 啊,祥子也带着他的朋友到处找爸爸。一天他终于给祥子打了电话,说,我回老家了。祥子在电话上哭了。知道丈夫偷偷回了家,袖子流了一路的泪水。妈,我的病是看不好了。美鸣给母亲捶着背。西安的房子你就不要在掺和了,是你爸留给你两个弟弟的。你在老家有这么好的房子。西安的房子贵啊,一平米四五千,你的二弟下岗了,三弟也没有个正经工作。西安没有钱不行啊。妈妈的眼睛闭着,似乎在回想西安的日子。
美鸣感觉身子如一只脱离了母体的羽毛,随风荡漾。院外已经摆了十七桌的酒席了。大红的礼谱上记录着来随礼的人们,五十六十,这是我最后一次接受人们的礼遇了。
在那个大雨滂沱的早上,美鸣看见自己被人们抬上了山。长长的送葬队伍,唢呐吹得凄清哀婉,祥子峰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雨水把队伍队伍变成了水淋淋的长龙,走了,我要回到地下了。母亲看着这个豪壮的阵势说,我儿走了。美鸣就和母亲招招手,飘到山上了。从次不用再打杜冷丁了,不用再为疼而痛不欲生了,不用在矿井里过暗无天日的地狱生活了。
雨水下了一整天,美鸣就住到了山上。在他的新宅里,可以看到山下的二层楼,两个儿子正在给自己上香。能每天看见他们,美鸣的心就安了。
该给自己立一个石碑,碑上写上自己的一生,写什么呢,美鸣就给祥子托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