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夜,她的伯伯长庚又来硬借钱,——这是常有的事,——她不给,长庚就冷笑着说
: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她从此就发了愁,又怕羞,不好问,只好哭。长富赶
紧将她的男人怎样的挣气的话说给她听,那里还来得及?
况且她也不信,反而说:好在我已经这样,什么也不要紧了。’“她还说,‘如果她的
男人真比长庚不如,那就真可怕呵!
比不上一个偷鸡贼,那是什么东西呢?然而他来送殓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他的,衣服
很干净,人也体面;还眼泪汪汪的说,自己撑了半世小船,苦熬苦省的积起钱来聘了一个女
人,偏偏又死掉了。可见他实在是一个好人,长庚说的全是诳。只可惜顺姑竟会相信那样的
贼骨头的诳话,白送了性命。——但这也不能去怪谁,只能怪顺姑自己没有这一份好福气。
’“那倒也罢,我的事情又完了。但是带在身边的两朵剪绒花怎么办呢?好,我就托她送了
阿昭。这阿昭一见我就飞跑,大约将我当作一只狼或是什么,我实在不愿意去送她。——但
是我也就送她了,对母亲只要说阿顺见了喜欢的了不得就是。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模
模胡胡。模模胡胡的过了新年,仍旧教我的‘子曰诗云’去。”
“你教的是‘子曰诗云’么?”我觉得奇异,便问。
“自然。你还以为教的是ABCD么?我先是两个学生,一个读《诗经》〔3〕,一个
读《孟子》〔4〕。新近又添了一个,女的,读《女儿经》〔5〕。连算学也不教,不是我
不教,他们不要教。”
“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
“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随随
便便,……”
他满脸已经通红,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却又消沉下去了。我微微的叹息,一时没有话
可说。楼梯上一阵乱响,拥上几个酒客来:当头的是矮子,拥肿的圆脸;第二个是长的,在
脸上很惹眼的显出一个红鼻子;此后还有人,一叠连的走得小楼都发抖。我转眼去看吕纬甫
,他也正转眼来看我,我就叫堂倌算酒账。
“你借此还可以支持生活么?”我一面准备走,一面问。
“是的。——我每月有二十元,也不大能够敷衍。”
“那么,你以后豫备怎么办呢?”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
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
堂倌送上账来,交给我;他也不像初到时候的谦虚了,只向我看了一眼,便吸烟,听凭
我付了账。
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
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
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五月十日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五号。
〔2〕 城隍 迷信中主管城池的神。
〔3〕 《诗经》 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共三百零五篇。编成于春秋时代,大抵是周
初到春秋中期的作品,相传曾经孔丘删定。
〔4〕 《孟子》 记载战国中期儒家学派代表人物孟轲(约前372—前289)的
言行的书,由他的弟子纂辑而成。
〔5〕 《女儿经》 一种向妇女宣传封建礼教的通俗读物。版本较多,作者不一,较
流行的有明代赵南星注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