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姐不由得自己把自己笑了一回。睡到半夜,门板笃笃一阵响。有人敲门。她心里一阵慌乱,愣了半天,咬咬牙还是把门打开。
谁呀?四六问。
余东才。
碎姐见四六一时脸色有些苍白,微微一笑说,他说他来取本书。
半夜三更,取啥书呀?四六神情恍惚,语调里充满责备。她问碎姐,那个余东才,书拿上走了没有?
没有。碎姐说。
看到自己的卧室忽然间焕然一新,余东才先是一愣,继而明白了,就忙忙堆起笑脸向碎姐道谢,还跟碎姐说了好几句家常话。那时碎姐没有睡觉。她一个人躺在陌生人家的炕上难免岔铺。岔铺了死活就没有瞌睡,这时候,有人说说心里话会觉得踏实些。那余东才也就大方地坐在沙发上。一开口,碎姐才知道余东才原来丧了妻,大前年得病故去了,留下一个孩子,现寄养在外婆家。余东才说得很忧伤,看得出,他和他妻子的感情非同寻常。自从爱妻故后,儿子不在身边,余东才竟变得异常懒散,除了吃饭,一应家务,从不料理。碎姐给他洗了衣,扫了地,特别是今天他们一起动手做了饭菜,这一切使余东才突然想起似乎刚刚离去了的亡妻。那一些满含着脉脉温情的回忆一下子奔涌而来,余东才竟当着碎姐的面流了几滴眼泪。碎姐手足无措。她无以安慰,就也说起了自己的经历。她说她也丧了偶,也有跟他儿子一般大的孩子。他们竟忘了此时已是午夜十二点。四六显然有些惊讶了。四六的男人叫二狗。庄里人曾鼓动他跟其他的小伙子们一起去外头闯世界,可四六硬是不让。她怕黑夜。她常常设想男人走后,半夜里有哪个喝醉了酒的过路汉子来敲门。她会莫名其妙地为这样的设想而瑟瑟发抖。她紧张而又好奇地问碎姐,那余东才一直没有走?
碎姐把一蛋落在草上的馍渣拾到褡裢里。
县文化馆楼顶的那挂大钟当当地响了一声,余东才起身走了。余东才走后,碎姐更加不能入眠。她索性站了起来,拉灭壁灯,爬到窗台上看县城里五光十色的夜景。那时黑漆漆的柏油路上还有散步的行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有时偶尔一对恋人相拥相偎着如模特一样步伐咚咚地从街面上走过,碎姐就眼热心跳好一会儿。
她很希望天快点儿大亮。天亮了,她就能看到那个余东才。早晨吃饭,从余东才的眼神里她看出他也有这一点儿意思。
吃过饭,余东才带她到一个宽大的办公室里,那里坐着四五个年龄不等的男人。他们手里都拿着笔和本子,旁边的桌上摆个很大的机器。大家对碎姐都很和气。一个年龄大点儿的招呼碎姐坐下,然后让碎姐随便唱一段小曲。碎姐一时紧张得唱不出声。这时,余东才走过去按了一下机器的某个开关,一个年老的女人用含糊不清的音调哼起了谷城花儿。他说这是他们前天才采录的。大家见她仍然怯生,就放松了神经跟她聊天,问她都会唱哪些山歌,跟谁学的,为啥要学。这些问题使碎姐的思绪竟颤颤悠悠飘过了几十个年头。很小的时候,她跟随庄里的大人唱社火,没人教她,娘就是她最好的老师。那时娘去地里做活,她也像影子一样随着。坡头、地垄、河边,昏沉暗淡的磨道,没人时娘就给她哼那些好听的小戏。她年龄大了些,娘还给她教那些味道很野的风俗小调和叙事小曲。后来她隐隐约约听人说,原来娘教给她的那些公家人叫“谷城花儿”的一些东西,庄间的正经女人称是“婊子给嫖客给口话哩”。碎姐死活不学了。娘问她,她不言,问得急了,她就两眼一瞪,说娘不正经。一声说得娘散了骨架,倚在炕墙上,声音幽幽地说起了她和碎姐爹年轻时候的事。娘是丫头,爹是脚户。脚户的光阴在千里外生死未卜的辛苦路上。爹一年半载不回家,娘日日以泪洗面。日月难挨时,娘说偷偷一个人哼小曲儿。那小曲里有一句:花儿不是我欢乐着唱,忧愁着解个心慌。实实的,娘的日月是花儿熬出来的。娘泪眼婆娑,碎姐也哽咽难语。那晚夕,碎姐抱着娘给娘哼了半夜小曲儿。直到前年,当男人的尸骨被一辆东风牌大卡车在一个阴风凄凄的秋日从遥远的路上拉回庄里时,碎姐才明白了娘酷爱花儿的情由。那些个孤独寂寞得几乎能让人心魂冷死的寡妇的日子,唯有这温热如水的小曲儿,夜夜在窗下抚摩她的心。她时时刻刻都在心里哼着那首脚户的情人唱过的干花儿:
茬茬背斗揽衣子
衣子不由着淌呢
在旁人的地方上推日子
清眼泪不由着淌哩
天上的云彩黑下了
地上的雨点儿大了
想起我阿哥哭下了
猛记起你说下的话了
碎姐的脸色黯淡下去,小云和四六也一时没了话语。
这时,一只羽毛华丽的布谷鸟从坡前斜飞过去,翅膀一伸一合。那声声嘹亮的啼叫,让人觉得布在天上的那些淡淡白云和暖暖红日就像印在画上一样清亮。
那天,余东才来看她。他的眼色不同寻常。他似乎要从这个乡间女人的身上发现一些什么。吃晚饭时,他对她说,她唱的花儿美极了,他受了感动。他曾经到山西的吕梁山区和陕西的三边去采风,那里旋律优美的民歌深深地诱惑着他的心。他的亡妻生前就是一位以演唱民歌著称的谷城文工团演员。他说每一种民歌都有一个代表性的化身。他还说碎姐就是“谷城花儿”的化身。
不知不觉,她又和余东才坐了半夜,他们说的都是民歌。
回家的前一天,碎姐觉得余东才似乎特别话少。他问她家里还有啥人,又问她的孩子多大,问过之后,就长久地沉默下去。碎姐的心里也七零八落,空荡荡地像突然要失去什么。他们就这样默默无语地坐了许久。街上的路灯亮起来,白光惨惨地映射到淡绿色的窗帘上,房间里一片幽寂。余东才拄着沙发扶手立起。她以为他要走了,却见他迅速地拉开墙角上一个衣柜,麻利地取出四五件彩色戏衣。他说这是他妻子生前穿过的,若她不嫌弃,就让她带上。他说她若穿上这些彩衣一定能在谷城走红。碎姐自然执意不要,但看到他眼睛里那一丝淡淡的幽怨,又只好无言地收下。他还送给她几件小孩穿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