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之下,的确如大岛所言。
“不管怎样,暂时你最好别在人前出现。”他说,“说不定警察已经在这周围目光炯炯地走来走去了。他们有你的复制相片,从中学生名册上复印下来的,很难说长得像你本人,样子好像……非常气恼似的。”
那是我留下的唯一相片。我千方百计逃避照相的机会,但全班集体照无论如何也掉不逃。
“警察说你在学校是个问题少年,曾跟同学闹出暴力事件,三次受到停学处分。”
“两次,而且不是停学,是在家反省。”我大大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我是有那么一段时间。”
“自己克制不了自己?”
我点头。
“并且伤了人?”
“没打算那样,但有时候觉得自己身上有另一个什么人似的,而注意到时已经伤害了人家。”
“什么程度?”大岛问。
我叹口气说:“伤没有多重,没严重到骨折或断齿那个地步。”
大岛坐在床沿架起腿,扬手把前发撩去后面。他穿一条深蓝色粗布裤,一双白色阿迪达斯鞋,一件黑色半袖运动衫。
“看来你是有许许多多应该跨越的课题的啊!”他说。
应该跨越的课题。想着,我扬起脸:“你没有必须跨越的课题?”
大岛向上伸出两手:“跨越也好什么也好,我应做的事只有一件:如何在我的肉体这个缺陷比什么都多的容器之中活过每一天。作为课题说单纯也单纯,说困难也困难。说到底,就算出色完成了,也不会被视为伟大的成就,谁都不会起身热烈鼓掌。”
我咬了一会儿嘴唇。
“没想从那容器中出来?”我问。
“就是说出到我的肉体外面?”
我点头。
“是在象征意义上,还是必须具体地?”
“均无不可。”
大岛一直用手往后压着前发。白皙的额头全部露出,可以看见思考的齿轮在里面全速旋转。
“莫非你想那样?”大岛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
我再次深吸一口气。
“大岛,老老实实说来,我一点儿也不中意自己这个现实容器,出生以来一次也没中意过,莫如说一直憎恨。我的脸、我的两手、我的血、我的遗传因子……反正我觉得自己从父母那里接受的一切都该受到诅咒,可能的话,恨不得从这些物件中利利索索地抽身而去,像离家出走那样。”
大岛看着我的脸,而后淡然一笑:“你拥有锻炼得那么棒的肉体。无论受之于谁,脸也足够漂亮。唔,相对于漂亮来说未免太个性化了,总之一点儿不差,至少我中意。脑袋也运转得可以,小鸡鸡也够耀武扬威的。我哪怕有一件都美上天了。往后会有为数不少的女孩子对你着迷。如此现实容器究竟哪里值得你不满呢?我可是不明白。”
我一阵脸红。
大岛说:“也罢,问题肯定不在这上面。其实么,我也决不欢喜自己这个现实容器。理所当然。无论怎么看都不能称为健全的物件。若以方便不方便的角度而言,明确说来是极其不便。尽管如此,我仍在内心这样认为——如果将外壳和本质颠倒过来考虑(即视外壳为本质,视本质为外壳),那么我们存在的意义说不定会变得容易理解一些。”
我再次看自己的双手,想手上沾过的很多血,真真切切地想起那黏乎乎紧绷绷的感触。我思索自己的本质与外壳,思索包裹在我这一外壳之中的我这一本质,然而脑海中浮现出的只有血的感触。
“佐伯怎么样呢?”我问。
“什么怎么样?”
“她会不会有类似必须跨越的课题那样的东西呢?”
“那你直接问佐伯好了。”大岛说。
两点钟,我把咖啡放在盘子上,端去佐伯那里。佐伯坐在二楼书房写字台前,门开着,写字台上一如平时放着稿纸和自来水笔,但笔帽没有拧下。她双手置于台面,眼睛朝上望着,并非在望什么,她望的是哪里也不是的场所。她显得有几分疲惫。她身后的窗开着,初夏的风吹拂着白色花边窗帘,那情景未尝不可以看作一幅精美的寓意画。
“谢谢。”我把咖啡放在台面时她说。
“看上去有些疲劳。”
她点头:“是啊。疲劳时显得很上年纪吧?”
“哪儿的话。仍那么漂亮,和平时一样。”我实话实说。
佐伯笑笑:“你年龄不大,倒很会讨女人欢心。”
我脸红了。
佐伯指着椅子。仍是昨天坐的椅子,位置也完全一样。我坐在上面。
“不过,对于疲劳我已经相当习惯了。你大概还没有习惯。”
“我想还没有。”
“当然我在十五岁时也没习惯。”她拿着咖啡杯的手柄,静静地喝了一口,“田村君,窗外看见什么了?”
我看她身后的窗外:“看见树、天空和云,看见树枝上落的鸟。”
“是哪里都有的普通景致,是吧?”
“是的。”
“假如明天有可能看不见它们,对你来说会不会成为极其特别和宝贵的景致呢?”
“我想会的。”
“曾这样思考过事物?”
“思考过。”
她显出意外的神色:“什么时候?”
“恋爱的时候。”我说。
佐伯浅浅地一笑,笑意在她嘴角停留片刻,令人联想起夏日清晨洒在小坑坑里尚未蒸发的水。
“你在恋爱。”她说。
“是的。”
“就是说,她的容貌和身姿对你来说每天都是特别的、宝贵的?”
“是那样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