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记忆力真是特别好,尤其是关于她特别有兴趣的事情,她总会牢牢地记着,到了适当的机会她就会把过去的事来问你,提醒你,虽然你当时确是说过了,但是随便说说的,而且早已经忘怀了。
“爸爸,你领我去看桔子林吧,桔子熟了,满树上是金黄的桔子。”
今天,小岫忽然向我这样说,我稍稍迟疑了一会,还不等问她,她就又抢着说了:
“你看,今天是晴天,桔子一定都熟了,爸爸说过领我去看的。”
我这才想起来了,那是很多天以前的事情,我曾领她到西郊去。那里满坑满谷都是桔子,但那时桔子还是绿的,藏在绿叶中间,简直看不出来,因此我费了很多力气才能指点给她看,并说:“你看,那不是一个,两个,吓,多得很,圆圆的,还不熟,和叶子一样颜色,不容易看清呢。”她自然也看见了,但她并不觉得好玩,只是说:“这些桔子几时才能熟呢?”于是我告诉她再过多少天就熟了,而且顺口编一个小故事,说一个小孩做一个梦,他在月光中出来玩耍,不知道桔子是桔子,却认为是一树树的星,一树树的灯了,他大胆地攀到树上摘下一个星来,或是摘下一盏灯来,吓,奇怪呀,却是蜜甜蜜甜的,怪好吃。最后,我说:“等着吧,等桔子熟了,等一个睛天的日子,我就领你来看看了。”这地方阴雨的日子真是太多,偶然有一次晴天,就令人觉得非常稀罕,简直觉得这一日不能随便放过,不能再像阴雨天那样子呆在屋子里发霉,我想小孩子对于这一点也该是敏感的,于是她就这样问我了。去吗,那当然是要去,并不是为了那一言的然诺,却是为了这一股子好兴致。不过我多少,有点担心,我后悔当时不该为了故意使她喜欢而编造那么一个近于荒唐的故事,这类故事总是最容易费她那小脑筋的。我们曾有过不止一次的经验,譬如我有一次讲一个小燕的故事,我说那些小燕的母亲飞到郊外去觅食,不幸被一个牧羊的孩子一鞭打死了,几个小燕便在窝里吱吱地叫着,等母亲回来,但是母亲永不回来了。这故事的结果是把她惹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当时她母亲不在家,母亲回来了,她就用力地抱着母亲的脖子大哭起来,夜里作梦还又因此哭了一次。这次当然并不会使她伤心,但扫兴总是难免的,也许那些桔子还不熟,也许熟了还没有变成金黄色,也许都是全黄的了,然而并不多,有的已被摘落了。而且,即使满树是金黄的果子,那还有什么了不起呢,那不是星,也不是灯,她也不能在梦里去摘它们。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会了,而且她是跳着唱着地跟我一同会了。
我们走到了大街上。今天,真是斗切都明亮了起来,活跃了起来,一切都仿佛在一长串的噩梦中忽然睁开了大眼睛,石头道上的水洼子被阳光照着,像一面面的镜子,女人头上的金属饰物随着她们的脚步一明一灭;挑煤炭的出了满头大汗,脱了帽子,就冒出一大片蒸气,而汗水被阳光照得一闪一闪的。天空自然是蓝的了,一个小孩子仰脸看天,也许是看一只鸽子。两行小牙齿放着白光,真是好看。小岫自然是更高兴的,别人的高兴就会使他高兴,别人的笑声就会引起他的笑声。可是她可并没有像我一样关心到这些街头的景象。她毫没有驻足而稍事徘徊的意思,她的小手一直拉着我向前走,她心里一定是只想着到桔子林去。
走出城,人家稀少了,景象也就更宽阔了,也听到好多地方的流水声了,看不到洗衣人,却听到洗衣人的杵击声,而那一片山,那红崖,那岩石的纹理,层层叠叠,甚至是方方正正的,仿佛是由人工所垒成,没有云,也没有雾,崖面上为太阳照出一种奇奇怪怪的颜色,真像一架金碧辉煌的屏风,还有瀑布,看起来像一丝丝银线一样在半山里飞溅,叫人感到多少清清冷冷的意思。道路两旁呢,大半是荒草埋荒冢,那些荒冢有些是塌陷了的,上次来看,就看见一些朽烂的棺木,混着泥土的枯骨,现在却都在水中了,水面上有些披清绿草的隆起,有些地方就只露着一片绿色的草叶尖端,尖端上的阳光照得特别闪眼。我看着眼前边些景物,虽然手里还握着一只温嫩的小胖手,我却几乎忘掉了我的小游伴。而她呢,她也并不扰乱我,她只是一跳一跳地走着,偶尔也发出几句莫名其妙的歇声。我想,她不会关心到眼前这些景物的,她心里大概只想着到桔子林去。
远远地看见一大片浓绿,我知道桔子林已经在望了,然而我们却忽然停了下来,不是我要停下来,而是她要停下来,眼前的一个故事把她吸引住了。
是在一堆破烂茅屋的前面,两个赶大车的人在给一匹马修理蹄子。
是赶大车的?一点也不错。我认识他们,并不是我同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发生过任何关系,我只是认识他们是属于这一种职业的人,而且他们还都是北方人,都是我的乡亲。红褐色的脸膛上又加上天长日久的风尘,笃实的性子里又加上丰富的生活经验,或者只是说在大道上奔小波的经验。他们终年奔波,从多雪的地带,到四季如春的地带。他们时常叫我感到那样子的可亲近,可信任。我有一个时候顺着一条么路从北方到南方来,我一路上都遇到他们。他们时常在极其荒落的地方住下来,在小城的外面,在小村的旁边,有时就在山旁,在中途。他们喜欢点燃一把篝火,也烤火取暖,也架锅煮饭。他们把多少辆大车凑拢起来,把马匹拴在中间,而他们自己就裹了老羊皮外套在车猿下面睡觉。这情形叫我想起古代战车的宿营,又叫我想起一个旧俄作家的一篇关于车夫的故事,如果能同他们睡在一起听听他们自己的故事该是很有趣的。我想他们现在该有些新鲜故事可讲了。因为他们走的这条大道是抗战以来才开辟的,他们把内地的货物运到边疆上出口,又把外边的货物运到内地,他们给抗战尽了不少的力量……“无论到甚么地方都遇到你们啊,老乡!”我心里有这么一句括,我当然不曾出口,假如说出口来就算冒昧了吧!我们北方人是不喜欢随便同别人打招呼的,何况他们两个正在忙着,他们一心一意地对付那匹马。对付?怎么说是对付呢?马匹之于马夫:家里人、老朋友、旅伴、患难之交,那种感情我还不能完全把握得到,我不知道应当如何说出来。不过我知道“对付”两个字是不对的,不是“对付”,是抚慰,是恩爱,是商量它,体贴它。你看,那匹马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必拴,也不必笼,它的一对富有感情的眼睛几乎闭起来了,两个小巧的耳朵不是竖着,而是微微的向后抿着,它的鼻子里还发出一些快慰的喘息,因为它在它主人的手掌下确是感到了快慰的。那个人,它的主人之一,一手按在它的鼻梁上,是轻轻地按着,而不是紧紧地按着,而另一只手,就在梳理它的鬃毛,正如一个母亲的手在抚弄着小儿女的柔发。不但如此,我想这个好牲口,它一定心里在想:我的大哥——应当怎样说呢?去不愿说“主人”两个字,因为一说到“主人”便想到“奴隶”。我们北方人在朋友中间总喜欢叫大哥,我想就让这个牲口也这样想─一我的大哥给我修理蹄子,我们走的路太远了,而且又多是山路,我的蹄子最容易坏,铁掌也很容易脱;慢慢地修吧,修好了,我们就上路:我也很怀念北方的风砂呢,我的蹄子不好,走不得路,你们哥儿俩也是麻烦,是不是?……慢慢地修,不错,他正在给你慢慢地修哩。他,那两人之中的另一个,他一点也不慌忙,他的性子在这长期的奔波中磨练得很柔了,可也很坚了。他搬起一个蹄子来,先上下四周抚弄一下,再前后左右仔细端详一番,然后就用了一把锐利的刀子在蹄子的周围修理着。不必惊讶,我想这把刀子他们也用以切肉切菜切果子的,有时还要割裂皮套或麻绳的,他们就是这样子的,他用刀子削一阵,又在那蹄子中心剜钻一阵,把那蹄子中心所藏的砂石泥土以及畜粪之类的污垢给剔剥了出来。轻快呀,这真是轻快呀,我有那一匹马用了新修的蹄子跑在平坦的马路上的感觉,我为那个匹牲口预感到一种飞扬的快乐……我这样想着,看着,看着,又想着,却不过只是顷刻之间的事情,猛一惊醒,才知道小岫的手掌早已从我的掌握中脱开了,我低头一看,却正看见她把她的小手掌偷偷地抬起来注视了一下,我说她是愉偷地,一点也不错,因为她一发觉我也在看她的手时,她赶快把手放下了。这一来却更惹起了我的注意,我不惊动她,我当然还是在看着那个人在给马修蹄子。可是我却不时用限角窥视一下她的举动。果然,我又看见了,她是在看她自己的小指甲。而且我也看见,她的小指甲是相当长的,而且也颇污秽了,每一个小措用里都藏着一点黑色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