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盛宴
我是一个嘴谗和挑食的读者。曾对一个朋友说:一部二十万字的书,若有一万字吸引我,我会买下来,若有一百字让我记住,就是一本值得眷恋和留存的书了。而眼前这本书,它在一周的阅读里赋予我的快感,让我在感动之余,甚至涌出一股感激。一股极度亢奋和深深满足后的感激。
题材之丰浩、细节之精准、纹理之细密、精神发现之独特、关怀视野之阔大、言说的锐度和思路的延展性……盖超乎我的想象。经年来,我很少看到在一册书中,由一个人的笔下竟洞开出那么大面积的精神风光:郁郁葱葱的故事森林,幽邃致远的理性深潭,峻峭挺拔的良知峰峦……在王开岭身上,我惊讶地看到了一个体悟型作家的全面性:文学的、美学的、理性的、情怀的、史思的、宗教的……一本书竟能汹涌、汇合那么多元素而又从容不迫!在这个浮燥的速记写作时代,你不得不承认,它有一种鲜见的“世外”品质。
准确地说,它给了我一个周期很长的阅读节日。就像一份丰盛大餐,它的丰饶和美味,几乎照顾到了我肠胃的每一层褶纹。
“二十世纪,神被杀害,童话被杀害。最醒目的标志就是人对大自然不再虔诚,不再怀有敬畏和感激之心……一切都在显示,二十世纪是一个财富和权力的世纪,一个仅供成年人生存与游戏的世纪。‘现代化’,更是一个旨在表现成人属性和欲望的概念,它本质上忽视儿童。”(《森林被杀害,童话被杀害》)
这样美学化的理性文字,在以喧嚣、怯懦和虚伪著称的当代文坛,在以争夺语词和与概念调情为能的思想界,其含氧量是立即可判的,那种寂静独立的气息,使我在呼吸间就把它与它们区别开来。
毋庸讳言,我们正面临一个越来越商标化膨食化的阅读时代。文学界的先天不足和苍白自不必说,时代所能挤出的一点点脑汁,也多陷入学理的臃肿系统中不能自拔,一粒有用的药丸,往往须数以千倍的糖衣包裹和累赘体系为之服务,多少洋洋万言的繁文,一旦脱去了泡沫,甩干了那些语焉不祥和思维混乱的瘫痪性词语,真实有用的信息大概仅几十字或一句话。如此庞大的结构,对阅读来说,实为一种巨大的时间消耗和体力开支,简言之:累!或者说:表达的无能!而一些相对非学理性的民间书写,虽不乏自由和闪光的东西,但由于言说的任性姿态和散漫气质,又多在声音的分贝值上下功夫,一些有用的思想原材料,也多流于一种粗糙的机器生产,滥而殇,浮而佻,经不住检验和淘洗。
王开岭的文本显然属于一种手工,属于一种慢活。这使他的笔调又多了一种罕见的诚实和耐性。更要命的是,除了要求理性的精准,他还唯美。比如有一篇《向儿童学习》,在批判了成人社会对童年的粗野塑造之后,他这样说:“一个人的童心宛如一粒花粉,常常会在无意的‘成长’中,被世俗历验这匹蟑螂悄悄拖走……然后,花粉消失,人变成了蟑螂。”“所谓的成熟,表面上是一种‘加法’,但实为一种‘减法’……就像一个纯洁的天使,不断地掏出衣袋里的珍珠,去换取巫婆手里的玻璃球。”“从什么时候起,一个少年开始学着嘲笑天真了,开始为自己的‘幼稚’而鬼鬼祟祟地脸红了?”读这样的句子,你只有赞叹的份。它不仅贡献了智慧,还贡献了智慧最好的形式。
王开岭的文字,有一种温润的金属感,有一种磁性的光芒,它敏感、深邃,明澈又干净……如果用形象表达的话,我想说,王开岭的文本散发着一种鲜见的紫檀气质。这样一册书,摆放在书架上,俨然现代家居中蓦现出一件“檀品”,你会觉得眼前一闪,心神被什么东西给紧紧摄住了,它会带给你一种与平时迥异的阅读景象:
不仅工艺精美,更多是其质地、其优雅的心灵和纹理的高贵,一种丛林里的高贵,一种靠沉淀、浓缩和结晶凝成的高贵,天然而非刻意,古老却又年轻,沉实且生气蓬勃……这样的资质于当代实在太难得。完全可以想象,其生成会多么缓慢,包含了多少苦寒和耐性。
无论是廓清历史、还是批判当代生态和权力之弊,他截取的往往是那些最不引人瞩目、最易被喧嚣的学界和民间所忽略、而又极具人文品质的片段和细节,用他自己的话说,叫“精神事件”(这是他常用的一个概念)和“心灵事件”。这几乎成了他选题的一个标准。也正是这样一个标准,保证了该书的纯度和精粹性。其实,这不是个运气问题,一切有赖于作者的提升之功,仰仗作者的心灵锐度和精神发现力。
“一个人,当他提着裤子时,其杀人的职业色彩已完全褪去了。他从军事符号——一枚供射击的靶子,还原成了普普通通的血肉之躯,一具生理的人,一个正在生活着的人。”“假如人类有一天真的不再遭遇战争和杀戮,你会发现,那值得感激的——最早制止它的力量,竟源于这样一组细节和情景:比如,决不向一个提裤子的人开枪!”
这样的文字,会让一个心灵敏细的人感到欢愉,也使一个思想习练者倍觉满足。这种文思兼容的品质,既替浅薄、贫血的散文界挽回了思想和良知的面子,又为鲁莽兼粗糙的思想界赢得了艺术与审美的声誉。或许正是因了这原因,近些年的各式“最佳”“年选”“精品”等选本大战中,均可见对王开岭名字的争夺。《请想一想华盛顿》《决不向一个提裤子的人开枪》《精神明亮的人》《恐龙胃和物理人生》《向儿童学习》《古典之殇》《一个房奴的精神大字报》《大地伦理》《我们如何消费星空》等已成为这类作品的名篇。
在王开岭理性精神的背后,我感受强烈的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浪漫:性情的浪漫,心灵的浪漫,目光的浪漫。这浪漫就像菌种,极大地生动了他的体悟和才华。看得出,王开岭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即使在他最具现实性和批判性的文本中,也影影绰绰闪动着朦胧的审美色彩,正是这色彩,让我瞥见了一个浪漫主义者的挺拔背影,一个自由高韬者的倔强。该书中即有一篇叫《精神明亮的人》的文章,若换了别人,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那么远的,文中,他提取了现代人生态中常常忽略的“看日出”这一细节,把生理惰性提升为精神遗憾:“迎接晨曦,不仅仅是感官愉悦,更是精神体验……按时看日出,乃生命健康和积极性情的一个标志。它意味着一次洗礼,一记被沐浴和照耀的仪式,赋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知觉、新的闪念与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