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为一洗身上所谓汉奸的污垢,张将军渡河赴死了。在襄河东面一个叫南瓜店的地方,将军殉国。
那是下午3时许,天空有沥沥细雨,厮杀在雨中持续,张自忠身边的士兵所剩无几。将军眼看前方弟兄一个个倒下,再也按捺不住,提起一支冲锋枪,大吼一声,向山下冲去。就在这刹那间,远处的日军机枪向他射来,将军全身数处中弹,右胸洞穿,血如泉涌。马孝堂见将军突然向后一歪,飞奔上前为他包扎,鲜血溅了马孝堂一身。
伤口还未包扎好,日军就一窝蜂地冲了上来。危急中,张自忠对身旁的人说:“我不行了,你们快走!我自已有办法。”大家执意不从,张自忠拔出腰间短剑要自裁,卫士大惊,急忙将他死死抱住。
弥留之际,张自忠躺在地上,脸色苍白,然后平静地说:“我这样死得好,求仁得仁,对国家、对民族、对长官,良心很平安。你们快走!”
这时,日军步兵已冲至跟前,从日军战史资料中,我们找到了这场战斗的最后情节:第四分队的一等兵藤冈,是冲锋队伍中的一把尖刀,他端着刺刀向敌方最高指挥官模样的大身材军官冲去,此人从血泊中猛然站起,眼睛死死盯住藤冈。当冲到距这个大身材军官只有不到三米的距离时,藤冈一等兵从他射来的眼光中,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威严,竟不由自主地楞在了原地。这时,背后响起了枪声,第三中队长堂野君射出了一颗子弹,命中了这个军官的头部。他的脸上微微地出现了难受的表情。
与此同时,藤冈一等兵像是被枪声惊醒,也狠起心来,倾全身之力,举起刺刀,向高大的身躯深深扎去。在这一刺之下,这个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持不住,像山体倒塌似地轰然倒地。
时间仿佛摹然停滞,历史留下了一个静穆的场面,殷红的热血交织着迷蒙细雨,构成一个永恒的瞬间——1940年5月16日下午4时
张自忠,一代抗日名将,怀着平安的良心死去,时年49岁。与他同时殉国的还有五百多人,张自忠殉国后,南瓜店一带枪声骤停,格外寂静。
硝烟笼罩在战场上,细雨无声地飘落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上,血迹随着雨水缓缓流淌,那染红的泥土,分不清是日军的血还是国军的血。
日军开始打扫战场。堂野和藤冈估计刚刚死去的这位军官一定是位将军,便翻动遗体搜身,堂野从他身旁的手提保险箱中翻出了“第一号伤员证章”,藤冈则从遗体的胸兜中掏出一支派克金笔,一看,上面竟刻着“张自忠”三字!俩人大为震惊,不禁倒退几步,“啪”地立正,恭恭敬敬地向遗体行了军礼,然后靠上前来,仔细端详起仰卧在面前的这个血迹斑斑的汉子来。接着他们把情况报告了上司231联队长横山武彦大佐,横山下令将遗体用担架抬往战场以北二十余里的陈家集,日军第39师团司令部,请与张自忠相识的师团参谋长专田盛寿亲自核验。
专田盛寿“七七”事变前担任中国驻屯军高级参谋,与时任天津市长的张自忠有过交往;“七七”事变时又作为日方谈判代表之一,多次与张自忠会晤于谈判桌前。
遗体被抬进陈家集39师团司令部时,天色已黑。专田盛寿手举蜡烛,目不转睛地久久注视着张自忠的面颊,突然悲戚地说道:“没有错,确实是张君!”
在场者一齐发出庆祝胜利的山呼海啸声,接下来则是一阵压抑的静默与肃穆。师团长村上启作命令军医用酒精把遗体仔细擦洗干净,用绷带裹好,并命人从附近的木匠铺赶制一口棺材,将遗体庄重收殓入棺,葬于陈家祠堂后面的土坡上,坟头立一墓碑,上书:支那大将张自忠之墓。
就在当天夜里,当张自忠将军的遗体被国军的士兵抢走后,前线日军接到司令部“将张自忠遗体用飞机送往汉口”的命令,但为时已晚,坟头上只有那一方墓碑。
日上午,忠骸运抵快活铺,33集团军将士痛哭相迎。将军的属下含泪查看了张将军伤势,发现全身共伤8处:除右肩、右腿的炮弹伤和腹部的刺刀伤外,左臂、左肋骨、右胸、右腹、右额各中一弹,颅脑塌陷变形,面目难以辨认,唯右腮的那颗黑痣仍清晰可见。
然后前方医疗队将遗体重新擦洗,作药物处理,给张将军着马裤呢军服,佩上将领章,穿高筒马靴,殓入楠木棺材;
月21日晨,6辆卡车从快活铺启程,护送张自忠灵柩前往重庆。沿途数万群众,挥泪跪拜祭奠。
车抵宜昌,10万群众自发送殡,全城笼罩在悲壮肃穆的气氛中。敌机在上空盘旋吼叫,却无一人躲避,无一人逃散。张自忠灵柩在此换船,溯江而上重庆。28日晨,船抵储奇门码头。蒋介石、冯玉样、何应钦、孔样熙、宋子文、孙科、于右任、张群率文武百官臂缀黑纱,肃立码头迎灵,并登轮绕棺志哀。蒋介石在船上“抚棺大恸”,令在场者无不动容。后来人们说,蒋介石的办公桌从此就摆上了张自忠的遗像。
张自忠将军殉国时,按山东老家的计算方法是虚岁五十,他的夫人李敏慧闻耗痛上伤,一直拒绝粒米,七日后,阖然而死;也许夫人的死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男人为国尽忠,女人为夫殉身,但我们要求李夫人什么呢?还有比随为国尽忠的丈夫而死的最好的结局吗?我不提倡为男人殉节,但我为李夫人殉身所感动,自己深爱的人死掉,自己也绝不独生,苟活世上。
这一仗,张将军所部虽全军大多战死,但敌人所付出的代价更大。数字是冷酷的,但数字的背后,是将军的鲜血染成的,流血五步的将军,使倭寇流血何止百步?有一组数字,是将军殉国后,从五月一日至十六日之战果,计伤毙敌四万五千人以上,缴获大炮六十馀门,马二千馀匹,战车七十馀辆,汽车四百余辆。
张自忠将军死了,对于将军的死,如果我们归结于凶手只一句:日本人,那就太轻巧也太机巧,淡化悲凉之雾成云霓;在“七七事变”后,将军留在故都含泪说:恐怕你们成民族英雄,而我成了汉奸了,这句话的沉痛,怕只有用血才能抵偿,这也就是为何一个上将军,只有在血与火的呐喊里一死才心安的内在缘由吧,但死是容易的,赴死前他的隐忍与血泪,别人是无法理解的。
竹简,是青的,也是易朽的,血是红的,也是易褪色的,但由血书写的竹简却坚比金石,那上面的文字也就有了金声玉振之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