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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2)

时间:2014-11-2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冯骥才 点击:

  一次,一个小子居然问他:
  “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你那堆毛里边有嘴吗?那里边只会尿尿吗?”
  他没生气,过后也没拿这句话当回事。如果他拿胡子不当回事,这世上就没什么可以特别较真的事了。
  四个月后,他被宣布为“人民内部矛盾,但不平反,帽子拿在人民手中”。可以回家了。
  他从单位的牛棚走出来,即刻拐向后街一家小理发店。由于在牛棚里没人看他,也不怕人看,整天扬着一脸胡子,已经惯了;此刻走在大街上,竟把一女孩子吓得尖叫起来,仿佛见了鬼。待进了理发店,坐下来,对镜子一瞧,俨然一个判官。一时把站在椅子后边的剃头师傅吓了一跳。自己也完全不认得自己了。
  剃头师傅问他:“怎么剃法?”
  他说:“全剃去。”
  师傅放下椅背,叫他躺好。拿过一块热气腾腾的手巾捂在他下巴上,真是温暖!不会儿剃头师傅掀去手巾,用胡刷蘸着凉滋滋、冒着气泡的肥皂水涂在他的下巴上,好似清冽的溪水渗入久旱的荒草地。当大大小小的肥皂泡儿纷纷炸破时,每根胡子都感到了愉悦。跟着一刀刮去,便感到一股凉爽的风吹到那块刮去胡子的脸上。一刀刀刮去,一道道清风吹来。他闭上眼,享受着这种奇妙的快感。鼻子闻着肥皂的香气——其实只是一种最廉价的胰子而已;耳听着又薄又快的刀刃扫过面皮时清晰悦耳的声音,还有胖胖的剃头师傅俯下(禁止)来喘着暖乎乎的粗气……随后又一块湿漉漉的热毛巾如同光滑的大手在他整个脸上舒舒服服地抹来抹去。最后只听师傅说:“好了。”他被推起来的椅背托直了身子。
  睁眼一瞧,好似看到一个白瓷水壶摆在镜子中央——他更认不得自己了。
  怎么?刚才有胡子的不是自己,此刻没胡子的也不是自己,究竟谁是自己呢?自己在哪儿呢?
  他付了钱。口袋里有五六块钱,是两个月前妻子送衣服来时放在口袋里的。他跑到小百货店给妻子买了一瓶雪花膏,又跑到街口买了一小包五香花生,两支刚蘸着玻璃般亮晶晶糖汁的糖葫芦。这都是妻子平日最喜爱的东西。天已经暗下来,他回到家。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敲门,想给妻子一个突然的意外的惊喜。她并不知道他今天被放回来。他们已经四个月没见面,音讯断绝,好似生活在阴阳两极。
  里边门一开。妻子看见他立即惊得一叫,声音极大,好像出了什么事。他说:
  “你是不是不认识我了?我是老蔡呀。”
  妻子把他拉进屋,关上门,扑在他怀里,哭起来。边说:“你变成狗,我也认得你。你怎么不事先告我一声呀!”
  老蔡说:“我还以为我刮脸,刮得太白太光,你认不出我来呢!”
  妻子抬头看他一眼,带着眼泪笑了,说:“什么太白太光,你什么时候刮的脸,那些胡子又都出来了。”
  他一怔,抬起手背蹭蹭下巴,这么短的时间已经又毛茬茬地冒出一层!但这一次他对胡子的感觉很例外,很美妙。就这层胡茬,使他忽然感到,往日往事,充溢着勃勃生机的生命,还有习惯了的生活,带着一种挺动人的气息又都回来了。
  老蔡的病是八十年代开始得的。
  先是视力下降,干不成他化验室的工作;后来是一根脑血管不畅,走道打斜,也无法在办公楼里传送文件和里里外外跑跑颠颠;跟着是负面的遗传基因开始发作——血糖高上来了,他父亲就是从这条道儿去天国的;随后是内分泌乱了套,他称自己的体内正在进行“文化大革命”。各大医院都去过了,各大名医也托人引荐见过了,最终还是躺在了床上。奇怪的是,虽然身体各部分都很弱,唯有胡子依然很旺,黑亮而簇密,生气盈盈。他依旧习惯地早一次晚一次刮两遍。一位朋友说:“这表明老蔡生命力强。毛发乃人的精血呀!”
  于是,胡子成了老蔡和妻子隐隐约约的一种希望与寄托。这期间经常挂在妻子嘴边的,是她从古诗中改出来的两句:
  胡子除不尽,剃刀刮又生。
  然而,胡子从来就不听老蔡的,只给他找麻烦。
  最早发现胡子发生变异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妻子。
  自从他躺到床上,一早一晚刮胡子的事就由妻子来做。自己刮自己的脸,脸蛋和刮刀相互配合,不会刮破脸;别人来刮就难了,常常会刮破。老蔡血糖高,伤口不好愈合,幸好那时市场上出现一种进口的电动刮脸刀,刀头上蒙着一种带网眼儿的铁罩,绝对安全。妻子赶紧买了一个,倒是十分得用。但一天,妻子发现老蔡下巴上有一根胡子怎么也刮不掉。奇怪了?怎么会刮不掉呢?戴上花镜一看,竟是一根很怪异的胡须,颜色发黄,又细又软,须尖蜷曲。它弯弯曲曲很难进入网罩上的细眼儿。老蔡的胡子向来都是又黑又硬,怎么冒出这么一根?好似土地贫瘠长出的荒草。妻子只当是偶然。谁料从此,这蜷曲的黄须就一根根甚至攒三聚五地出现。随后,她发现他下巴上的胡须变得稀疏,开始看见白花花的肉皮了。
  她心里明白,却不敢吱声。反正老蔡很少照镜子,肯定不知道脸上所发生的变化。一天傍晚,妻子给他刮脸。迟暮的余晖由窗口射入。一缕夕阳正照在他的下巴上。妻子陡然觉得这日渐荒芜的下巴,好似晚秋时节杂草丛生的土岗子那样萧瑟而凄凉。她不觉落下泪来,泪水滴在老蔡的脸上。
  老蔡闭着眼,却开口说:“从小我就巴望它们长得慢点、慢点,现在终于遂了我的愿。你该高兴才是。”
  妻子反而哭出声来。
  从老蔡病倒卧床那天开始计算,七年后的一天,一个平平常常的春天的早晨,妻子醒来,习惯地用手去摸老蔡的下巴。手心抚处,奇异般的光滑,像一块卵石。她下意识地感到了什么,又摸一下,感觉更不对,老蔡的胡子呢?
  此时此刻她分明听到一个声音,是老蔡的声音,很遥远,那是许久许久以前老蔡说过的一句话:
  “人一死就不再长胡子了。”
  她猛地翻过身,叫一声老蔡。老蔡极其刻板地仰面躺着,灰白而削瘦的脸一片死寂,没有一根胡子。她第一次看到老蔡不生胡子的脸。原来不生胡子的脸这样难看。
  
  【作者简介】冯骥才,男,浙江慈溪人,1942年生,现为中国文联副主席、天津市文联主席。已出版有《冯骥才文集》等多种。其中篇小说《啊》、短篇小说《雕花烟斗》分获1979年全国优秀小说奖!中篇小说《神鞭》、短篇小说《一对夫妻的三千六百五十天》、《拾纸救夫》、《炮打双灯》、《市井人物》、《石头说话》、《俗世奇人》分获本刊第一、三、四、五、六、七、九届百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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