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返回房间放下行李。然后在厨房重新做了咖啡,一如平日端去佐伯房间。我双手端着浅盘,一阶一阶小心登上楼梯。旧踏板轻声吱呀着。转角那里的彩色玻璃把若干艳丽的色彩投射在地板上,我把脚踩进那色彩中。
佐伯在伏案书写着什么。我把咖啡杯放在写字台上,她抬起头,叫我坐在平时坐的那把椅子上。她身穿黑色的T恤,外面披一件牛奶咖啡色的衬衣,额发用发卡往上卡住,耳朵上戴一副小小的珍珠耳环。
她半天什么也没说,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刚写完的字,脸上浮现的表情和平日没什么两样。她扣上自来水笔帽,放在稿纸上,摊开手,看手指沾没沾墨水。周日午后的阳光从窗口泻入。院子里有人在站着闲谈。
“大岛说了,去健身房来着?”她看着我问道。
“是的。”
“在健身房做什么运动?”
“机械和举重。”
“此外?”
我摇头。
“孤独的运动。”
我点头。
“你肯定想变得强壮。”
“不强壮生存不下去,尤其是我这种情况。”
“因为你孤身一人。”
“谁也不肯帮我,至少迄今为止谁也不肯帮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干下去。为此必须变得强壮,如同失群的乌鸦。所以我给自己取名卡夫卡。卡夫卡在捷克语里是乌鸦的意思。”
“噢——”她语气里不无佩服的意味,“那么,你是乌鸦了?”
“是的。”
是的,叫乌鸦的少年说。
“不过那样的生存方式恐怕也还是有其局限的。不可能以强壮为墙壁将自己围起来。强壮终究将被更强壮的击败,在原理上。”
“因为强壮本身成为了道德。”
佐伯微微一笑:“你理解力非常好。”
我说:“我追求的、我所追求的强壮不是一争胜负的强壮。我不希求用于反击外力的墙壁。我希求的是接受外力忍耐外力的强壮,是能够静静地忍受不公平不走运不理解误解和悲伤等种种情况的强壮。”
“那恐怕是最难得到的一类强壮。”
“知道。”
她的微笑进一步加深:“你肯定什么都知道。”
我摇头:“那不是的。我才十五岁,不知道的——必须知道却不知道的——东西不可胜数。比如关于您佐伯就什么也不知道。”
她拿起咖啡喝着。“关于我,应该知道的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就是说,我身上没有任何你必须知道的事情。”
“那个假说您记得么?”
“当然记得。”她说,“不过那是你的假说,不是我提出的假说,所以我可以不对假说负责任。对吧?”
“对的。必须由提出假说的人证明假说是正确的。”我说,“那么我有个问题要问。”
“什么问题呢?”
“您过去写过一本关于遭遇雷击之人的书,出版了,是吧?”
“是的。”
“书现在还能找到吗?”
她摇头:“本来印数就不很多,加之早已绝版,库存大概都化为纸浆了,连我自己手头上也一本都没有。我想我上次也说了,原本就没谁对采访遭遇雷击之人写成的书感兴趣。”
“为什么您感兴趣呢?”
“这——,为什么呢?或许因为我从中感觉出某种象征性的东西,也可能仅仅为了使自己忙起来而随便找个目的活动活动脑袋和身体。直接的起因是什么,现在已经忘记了,总之是一时心血来潮开始调查的。那时候我也从事写东西的工作,钱不成问题,时间也可以随意支配,所以能够一定程度上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过作业本身是饶有兴味的,可以见各种各样的人,听各种各样的故事。如果不做那件事,我很可能同现实越离越远,闷在自己内心出不来。”
“我父亲年轻时在高尔夫球场打工当球僮,给雷打过,死里逃生。和他在一起的人死了。”
“在高尔夫球场被雷打死的人为数相当不少。一马平川,几乎无处可躲,况且高尔夫俱乐部本来就让雷喜欢。你父亲也姓田村吧?”
“是的。年龄我想和您差不多少。”
她摇头道:“记忆中没有田村这个人。我采访的人里边没有姓田村的。”
我默然。
“那大概也是假说的一部分。就是说,我在写关于落雷的书期间同你父亲相识,结果你出生了。”
“是的。”
“那么,话题就结束了——不存在那样的事实。所以你的假说无由成立。”
“未必。”我说。
“未必?”
“因为很难完全相信你的话。”
“这又为何?”
“比如我一提起田村这个名字,您当即说没有这个人,想都没怎么想。您二十多年前采访了很多人,其中有没有姓田村的,不至于一下子想得起来吧?”
佐伯摇摇头,又啜了口咖啡。分外浅淡的笑意浮现在她的嘴角。“啊,田村君,我……”说到这里,她合上嘴。她在寻找语句。
我等待她找到语句。
“我觉得自己四周有什么开始发生变化了。”佐伯说。
“什么事情呢?”
“说不明白,但我知道。气压、声音回响的方式、光的反映、身体的举止、时间的推移,都在一点一点变化,就像很小的变化水滴一滴滴汇聚起来形成一道溪流。”
佐伯拿起“勃朗·布兰”自来水笔,看了看,又放回原来位置,继而从正面看我的脸。
“昨夜在你房间里,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我想也在这些变化之中。我不知道昨夜我们做的事是否正确,但当时我下决心不再勉强判断什么,假如那里有河流,我随波逐流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