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明是谈歌的初中同学,我们是1966年小学六年级毕业,然后按照中央的指示,停课闹革命(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1968年夏天,又是按照中央指示,第一批复课闹革命,上初中的。后来的通俗说法,叫做“新三届”。初中没有正式教材(老教材不能用了),发过几本临时由革命师生共同编写的革命教材。老师讲得也马马虎虎,我们也学得一塌糊涂,后来都忘记得干干净净。还记得发过一本毛主席语录,三十二开本的。是必须天天读的。所以,初中这个人生过程,我们几乎没学到别的什么知识,毛主席语录倒是学了不少。当年背得如流水,现在却已经忘得支离破碎了。看起来记忆这东西真是靠不住的啊。
梁启明是我们的班长。个子很高,长得白白净净,很斯文的样子。可他行动起来,一点也不斯文了。嘴皮子很厉害,能背好多毛主席语录,还能写大字报,还能辩论,几个人捆在一起,也未必能说得过他。他特能打架,而且敢动砖头,很粗野,大家都怕他。梁启明家庭出身好,贫农,属于“红五类”。天下者我们的天下——这是当时流行的一句口号,很雄壮,很为梁启明们撑腰。还要说一下,梁启明“文*”中改过一个名字,叫做梁卫东,“文*”后又改了回来。
稀里糊涂上了两年初中,后来就不情愿地上山下乡,到广阔天地去锻炼了。我们班里的几个同学和梁启明一起分到了一个村子里。当了知青的梁启明,还是很吃香,在村里当知青点长。他在村子里干得很积极,在地里干活很卖力气,还常常坐在地头带着老乡和知青学习毛主席语录(也就是念几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什么的)。当年的地区报纸上还登过他这样的照片:坐在地头上,戴着一顶军帽(没有帽徽,当年流行戴军帽,现在的年轻人一定不理解),手捧毛主席语录本,被众人围着,很神气。这张照片是地区报社一个记者摄的。
下乡的时间很难熬的,可是也一天天熬过来了,后来大家都先后被选调回城了。梁启明进了一家工厂当工人,是电工,很牛。他在的这家工厂是一家大型机械厂,比我们分配的那些街道小破厂强多了。刚刚回城那两年,同学们逢年过节还聚过几次,梁启明自然还是中心人物。梁启明说,他们厂里上班还有汽水,白喝。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白喝,在那商品短缺的年月是很让人羡慕的幸福啊。
回城后的时间过得飞快,同学们先后嫁人的嫁人,娶妻的娶妻,再然后,生儿子的生儿子,生女儿的生女儿。二十多年过去了,大家各忙各的,渐渐地也就没有了联系,那种同学聚会也就无声无息地停止了,也听不到梁启明的音讯了。前些年国营大厂的日子都不大好过,想必梁启明的日子也比较艰难。
这些年,或许同学们年纪都老了,老了就爱怀旧,就想着老同学们聚会一次,是啊,这些年过去了,说同学之间相互不想念那是假的。看别的班的同学风风火火地搞聚会,我们初中的同班同学却搞不起来。眼馋。
有一天,谈歌在马路上遇到了几个同学,说了两句话,有人就提到了这个事儿,一个同学就嚷嚷:“哎,别的班都搞同学聚会,咱们班怎么不搞一次呢?”
有一个同学就苦笑:“搞?谁出钱啊?”
大家就都哑巴了。是啊,谁出钱呢?这个问题不好解决。聚会就要有一个场所,场所要钱;就要吃饭,吃饭要钱;就要喝酒,喝酒要钱;还得照相,照相要钱。没钱,这些问题就解决不了。总不能大家聚会在一起,就在马路上傻站着吧。就算是傻站着,交通警察也不能干啊。大家都是工薪阶层。而且有的同学都下岗好几年了,自家吃饭都要盘算,谁能拿出钱来干这事儿呢?就算是AA制,每个人掏出一百块钱来,可是一些生活困难的同学也未必想掏出这一百块钱来。
有一个同学提到了班里几个当着小领导的同学:“让他们掏钱啊。当个领导,报销个饭条子不成问题么。宋光明就行,他不是当着厂长嘛。”
另外一个同学摆手:“还是算了吧,如果真为这一张饭条子,让人家挨整,不值得。”
于是,班里的同学们也就不再提聚会的事了。
那一年,谈歌一个在南方做生意的同班同学章武安回来了,章武安在市里开了一家公司。章武安应该算是我们班里唯一的大款了。都传说章武安这些年挣了许多钱,看他穿着名牌西服,手上戴的大金戒指——大概是真的了。章武安给几个同学打电话说,应该搞一次同学聚会了。他说他出血,不让大家掏一分钱。
既然章武安肯出血,同学们都很兴奋,自古以来,白吃的事情都是让人兴奋的。于是,常常来往的几个同学开始排列名单,自然先想到了梁启明,他是我们的班长嘛。
但是梁启明好些年跟大家不联系了,谁也说不清楚他的情况。谈歌和几个同学就去他所在的厂子去找。到了那厂子,我们好泄气,那厂子早就破产了。于是,几个人说去他家找。还真有人认识。于是,章武安开着他那辆宝马,左拐右拐地好不容易找到了梁启明住处。是那种七十年代建筑的筒子楼。楼道里黑魆魆的,墙壁上已经不是颜色了。谈歌瞄了一眼,写得净是一些:某某小王八!我×……种种一些脏话。
梁启明却不在,一个年纪已显老的女人正在家收拾屋子,通报姓名,知道了她是梁启明的妻子。谈歌打量了一下,梁启明家里一副破败的样子。屋子居住面积大概也就是三十多平方米,窄小得很,连一个坐的地方也没有。一台旧电视,还是黑白的。大家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话也不多了。章武安从兜里掏出一叠钱,也没有数,大概有几百块的样子,递给了梁启明的女人,说是给孩子买件衣服。那女人还推辞了一下,就接下了。女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章武安对梁启明的女人说,让梁启明第三天到本市的凤凰大酒店去吃饭。女人说:“记下了,忘不了的。”章武安还是不放心,又从皮包里掏出一个本子,撕下一张来,写了一张条子交给梁启明女人,让她转交梁启明。女人接了条子,很珍重地放在了那台黑白电视上,用一个脏兮兮的烟灰缸压住。我们这才放心走了。
从梁启明家出来,去的第二家是宋光明家。宋光明过去在班里也是一个挺活跃的人物,听说他回城后在一个小厂干得很踏实,在车间里干了没多长时间,就当了一个小干部,坐机关了。宋光明比较好找。宋光明见到我们很高兴,说早应该搞一个聚会了。宋光明嘴里一劲埋怨说:“梁启明这个老班长也不张罗张罗,他不张罗别人也不好张罗这事。”宋光明坚持他请客,他说现在他承包了一个小厂当厂长,可以报销。章武安含糊地说:“到时再说吧,谁请也一样。”宋光明热情很高地说他去通知另几个同学,不用章武安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