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一九七七年 我不知道这是我第几次梦到我还在家乡，在那条熟悉的巷口，在那扇熟悉的窗下，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冥冥中总是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回荡，甜美的欢笑，俏皮的小酒窝，大而明亮的眼睛，头发绑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我时常在想，甚至在怀疑，这一切真的是我生命中发生过的故事吗？当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那个笑容彷如水面的倒影，被石头荡起的波纹打乱。而样子也再一次的模糊不堪起来。 我虔诚的读着《圣经》，吟唱着里面一首又一首的赞美诗，歌颂着万物，歌颂着爱情，而一切生物都仿佛是画面，有一种红打着底色，红色的丝巾，红色的夕阳，红色的鲜血。红的让我感到温暖，也让我感到冰冷，笑容如红花般绽放，点亮我睡梦中漆黑的夜晚。 一九七七年，我离开了家乡，踏上了参军的道路，而那一刻，也正是我深深的感觉到我和她的距离再一次的被拉开了。一年前的时候我送别了她，一年之后的我独自的走过，临行前的一晚我来的了很久没有去过的巷口，看着那张禁闭的窗子，回忆着你美丽的身影，天黑了，那个房间的灯没有亮起，只有我身旁的路灯照亮着我孤零零的影子。 在这分别的一年中，我只受到过她三封信，我查着地图寻找着信件寄出的地点，让我有了一个思念的方向去面对，她在信中的语言都不是很多，字迹依旧是那么的美，我总是一遍又一遍的读着，每个字，每个标点都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我想象这她每天的生活，她说她最喜欢的就是春天时候草原，迎着西下的夕阳，火一般的红色，就像那天，就像一年前。 当我第一次认真的注意起她，那个在邻居嘴里叫“丫头”的女孩的时候，已经快要高中毕业了，或许是成熟过晚，或许是玩心太重，总是忽略着这个丫头的存在。我们两个人是从小长大的玩伴，两个人都是邻居，所以也熟悉很多。在我的印象中丫头就是一个爱哭鼻子的女孩。抢她的玩具她哭、考试成绩失利她也哭，很多时候都是惹得她掉眼泪，但是我更喜欢看到她的笑，阳光般的笑。 每天上午都会有一段时间要去做课间操，那天的站队我站到了她的身边，随着进行曲的音乐，还有明亮的节奏声音，配合着我机械不协调的动作。我看着身边做着课间操的丫头，轻盈的动作，俊俏的面容，美的有一点说不出来。那一瞬间的画面就这样深深的烙在了我的心里。丫头回过头看了看我，愉快的笑了一下，弯起的眼睛如同两条愉快的鱼儿。彻底的降服住了我那颗放荡不羁的心。 那天放学我们一起回家，她在我的面前蹦跶哒的走着，我跟在后面静静的看着她，我从来没有这么仔细的看过这个每天在我身边的小丫头，她回过头开心的问着我：“今天你这是怎么了，不认识我啦。”我闹了一个大脸红，躲闪开她的身子看向别处。夕阳照在回家的路上，不远处的大地麦子已经成熟，风卷起阵阵的麦浪，飘散过来心旷神怡的麦香。绯红打在她的脸上，红润通透，清澈的眸子闪烁着光泽，我挠着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了一句：“只是觉得今天的你非常美。”她将信将疑的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她当时会不会理解我那句话的意义，但是我知道那一刻，我是真的喜欢上了她。 那天晚饭后，我一个人从家里出来在路上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她家的楼下，我站在路灯旁看着她的那间屋子，她正在安静的看着书。我想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叫了一声丫头。她听到了是我的声音，开心的笑了一下，合上了书用手指在嘴前做了一个别出声的动作。她偷偷的站起来把她屋子的门插好。她的房间是二楼，下面有一个用来当作仓库的小屋子，她小心的从窗口跳出来落到仓库上，我跑到仓库旁边张开双臂，稳稳的接住了她跳下来的身体。 那天我们俩在河边走着，看着天上的月亮，嗅着路旁的麦香，我们两个人一起躺在河堤旁的草地上，没有人说话，静静的听着风。我牵住了她的手，她没有躲闪，也没有看我，一个人安静的闭上双眼，微风吹动着她散开的秀发，轻轻的摆动着。我吻了她的嘴，她有一点惊讶，但是没有抵抗，我说了我那句从没有对人说过的话，喜欢你，她羞涩的点了点头。 她从兜里拿出了一个红色的八音盒，轻轻的旋转起来，放到了我的手心。我听到了一段音乐，悦耳叮咚，溪流玩转，通透了的内心。我安静的把音乐听完，她也微笑的看着我。 “好听么？”她轻轻的问着我。 “嗯”我点了点头。 “它可是我的宝贝哦，你可要帮我照顾好她，想我的时候就听一听。我就在这里。”女孩轻轻的握住了我的手，一滴泪水落到我的手心。 时间过得很快，高中生活结束了，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基本就是面临这两种方向，家庭好的成分好的一般都去参军，而家庭一般没钱没势的基本都被发配去插队了。我和丫头两个人站在桥上，看着夕阳，看着流水，没有一个人说话。我家里的成分比较好一些，所以已经确定去参军了，而她们家就是一般的工农家庭，为了能混一个稳定的工作，只好去报名插队，这也同样使我们两个人最后一次约会。 “真的想好去插队了么？”我失落的问着。 “想好了，但是不知道会分配到哪里？”她低下了头，弄着自己手腕上的手链。 “听说还给发军大衣和裙子哩。一点也不比你军队的待遇差哦！”她甜甜的笑了起来，对着我做了一个鬼脸。 我心里好生的难受，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多少，一个人乐呵呵的笑着，看着我的脸。看着看着她哭了起来，扑到了我的怀里，狠狠的捶着我的后背，放声的哭嚎。 我紧紧的抱着她，让她在我的肩膀哭。她哭累了，起了身，仔细的看着我的脸，我没有避开她的目光，我从兜里拿出一条红色的丝巾，擦拭这脸上的泪花，她颤抖了。泪流的更多了。 夕阳已经落下了一半，余晖已不像刚开始那样红了，天气有一丝转凉，风吹动这麦穗发出飒飒的声响，河水潺潺的流过桥下，一只鸟儿滑过天边的云彩，狭长的两个身影紧紧的缠绕在一起，一切都是安静的。 “你要回来，等我参完军，我们就结婚。”我轻轻在她唇边说着，她流下了眼泪。她点了点头吻住了我的嘴。 广播里的宣传语录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广场上聚集了许多即将分别的人们，这里的很多人可能会在短时间重逢，也可能会在几年后相会，也可能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生离死别。丫头穿着妈妈给它缝制的新衣服排着队领取着军大衣，妈妈哭的眼圈都肿了很高，她怕让自己的姑娘看到自己流眼泪，把头深深的倚在她爸爸的胸口，她的爸爸拉了拉头上的帽子，扶了扶眼镜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去和娃子道个别吧。”父亲拍了拍丫头母亲的后背，母亲忍不住还是哭了出来。 丫头穿上新发的军大衣回到了父母的身边，母亲再一次叮嘱着给她带的东西，要记得给家里写信，丫头点着头听着，父亲帮忙拿起了丫头的行李，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眼泪也打湿镜片。丫头没有哭，她不想让父母为她担心，当她回过头的那一刻。泪流了。 丫头上了车，没有挤在车窗的位置，车开动了，她透过一个小的缝隙看着父母焦急找寻自己身影的样子，她没有过去说再见，她相信她一定会回来，回来陪他们一辈子。 一九七七年，我参了军，同样的广场，同样的情景和我的父母分别，我不知道当时丫头也是不是和现在的我想的一样。为什么当时的她没有看到我的身影，就像此时此刻我没有看到她一样。或许对我的不满让她很难受，很孤单的离开了。我可以理解她的心情。 此时此刻，我正坐在军营的操练场，看着周围的战友跑着步，整齐的唱着军歌，斜阳中的身影如此的伟岸，我也回想着一九七六年那个斜阳下的我，拉长这身影，在一辆又一辆的送知青下乡的军车后面，发了疯的骑着自行车追逐的样子，至今那个声音还在回荡。 “丫头，你一定要回来，等我参完军我们就结婚……” “丫头，我爱你，你一定要回来，我要娶你……” “丫头，你一定要回来……” “丫头，我爱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