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繁花寂寂。重门轻掩,苔痕青翠。在风寒月幽的深夜,柳咏絮素笺轻拈,香榻斜倚,如花美靥上,竟分不清清是醉是痴。她朱唇微启,似乎在轻吟诗句,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只是时不时会有几滴珠泪滚下香腮……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她慌忙拿绢帕拭了下泪。她不愿在下人面前失态,即使是陪嫁过来的贴身侍女也不例外。她现在已经贵为将军夫人了,她不想让下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小姐,你今天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丫鬟吟翠放下茶盏,关切地问。主仆二人嫁过来这么些年了,她还是习惯叫她小姐。
“没什么,在想一些以前的事。”她淡淡地说。以前她有心事的时候,她从来不打扰她,一向识趣的吟翠今天是怎么了?她有些疑惑,却不知道自己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其实并不能瞒过谁去。吟翠悄悄地出去了,她丝毫没有觉察得到。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的回忆和幻想中挣扎着,纠缠着,以至快一天了,她都没有办法详细认真地把手中这首词读明白!最初看到那熟悉的字体,她的心就猛地痛了起来。十年了,自她嫁入杨府前一夜之后,她和他就再也没有了任何的联系。虽然她也有心无意地打听着关于他的消息,可是彼此都明白,从她嫁入杨府那天起,就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了!萧郎?她笑得有些凄凉,没有萧郎!从来就没有萧郎!他不是她的什么,她也不是他的什么!即使没有杨志远情场失意,去战场上伤得奄奄一息回来,让她在一夜之间决定嫁给他这件事,他也不会娶她,这是她在嫁入杨府五年后才知道的事!碧雪就是江湖,这也是全天下几乎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她认识的那个人是碧雪。第一次见他是父亲带了她和自己的得意弟子们游春赏景时,他青衣飘飞,短笛横吹,跨一匹靑騣马,迎面而来。随口一句“跃马靑騣横笛理花潮,春风一路飘。”,而后潇洒而去。是杨志远追上他,邀他和大家一起填词赋春。他雅得不沾人间烟火的词句,连一向严谨的父亲也颔首微笑。只是一句“雪絮凌波,谁在浅折腰。”险些犯了众怒,而他,也在认识的第一天就知道了她的闺名。“袖径栏杆初问柳,疏坠叶,寂芳丛。”她轻声吟哦。初问柳,初问柳,在什么时候?她不记得了。其实,好像他从来都没有问过她什么。认识了之后,大家在一起做些诗词方面的探讨和交流。是一厢情愿的杨志远不喜欢他和她在一起多说话,每每制造些事端出来。他和她,除了诗词,根本就没有谈论过别的什么!是家世良好,又自以为是的杨志远受不了她的冷落。虽然在碧雪之前,她似乎也没有怎么亲近过他,可他总觉得在老师和同窗乃至她的心里,他各方面都稍胜别人一筹,而半道莫名其妙杀出的这个无名小子却远比自己优秀,使他觉得在她面前不再那么魅力挡不住了,于是他恼羞成怒,说要成就自己一个英雄的梦想,一夜之间去边关找敌人拼命去了。碧雪如果真的要跟杨志远拼命,杨志远根本就犯不着远去边疆。以江湖的身手,穷他杨志远一生的刻苦,都永远成不了他的对手!他的出现只是碧雪,出身寒微,满腹经纶,怀才不遇,落拓市井,却对将军府公子的妒忌视而不见,率性而为的碧雪。虽然她一直不知道他的出现是为了什么,但可以肯定,一定不是为了她!他跟杨志远的争斗,其实争的只是尊严。穷人在富人面前的尊严,草民在将军面前的尊严,而不是她。可惜当初杨志远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叹了口气。杨志远伤痕累累,从前线被护送回来。好几天昏迷不醒,说着胡话,喊着她的名字。他是单纯和热情,刚愎和自卑的混合物种。在学识方面他自叹不如,就用性命换一个英雄的称号。他不要命的争,就是要证明他的爱永远不会输碧雪一分一毫,在这种情况下,她又怎能无动于衷?在决定嫁给杨志远的前夜,她和他约见了。她告诉他,杨志远爱她,他也许就快要死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嫁给他!他听了,只说了一句,“杨志远爱你,他值得你爱!”,而后就没话了。当时她一直以为他是自知身份卑微,不能给她荣华富贵,而且在杨志远舍生忘死的爱里,在他已经奄奄一息的生命里,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显得太过卑劣,所以,只好强撑着苦痛,装作无所谓。那夜,她的眼一直在流泪,她的心一直在煎熬……后来她常常想,如果他当时说,不要嫁给他,我带你走。也许,她会跟他走。可是,她知道他不会说。他宁肯牺牲这份情,也不愿让世人看轻!
世人看重的是功名与富贵,是义士和烈女。杨志远的英雄事迹和她的毅然出嫁,一时被传为美谈。没有人关心结果,人们要的是这种理所当然的效应。杨志远拼了命,赢回了自己所爱的人,他赢了。可她总觉得这种赢似乎有些无赖。他用他战死沙场的方式来争取她的爱,他用他奄奄一息的生命来挽救她的爱,最后牢牢地捆绑住这份爱。她多少有些无奈。如果不是面对一个这样的生命,她不会选择这样的人生!虽然在世人看来,她是柳絮上青云,步步得意,可有一种遗憾,永远没有人懂。是玲珑妹妹偷来的一首词,让她知道了他就是江湖。温酒填词,横笛赋诗的碧雪,就是令名门正派嗔目结舌,魔教邪帮衔之次骨的几近成为武林公敌的江湖!她于是明白,即使没有杨志远的负气使性儿,他也永远不会和她一起走。她只是他一个兴趣起来交流诗词的朋友,她不属于江湖!江湖的风诡云涌,江湖的身不由己,都是她不懂的事。但有一点她懂,他选择永远不和她说什么,他选择永远不和她在一起,只是为了保护她!一旦她成了他的什么人,他就再也没有了保护她的能力,尽管他几年前已经是天下无敌了。碧雪也好,江湖也罢,在她心里,在她记忆里,他就是那个有些疏懒,有些散漫,有些孤独,有些傲气,却天生才华横溢,气质不群,忧郁的时候比夕阳美丽,微笑的时候总感染人沉醉,横笛一吹,桃花纷飞,挥毫几笔,碧波泛漪,貌似谦恭随和,却谁也左右不了的家伙!他从不穿华衣美服,也从不善高谈阔论,如果走在人群里,会普通得跟所有人一样。只有她会捕捉,会欣赏那种内蕴极深的,超然物外之美。心是需要用心去倾听的!这些,杨志远永远不懂,也不屑去懂。他已经挣得了位高权重,挣得了妻荣子贵。唯一遗憾的是,长年镇守边关,只有每年进京述职时,才能和家人小聚月余。但她对他的爱更多是感激,怜惜和回报。她知道,他虽然出身将门,却从小厌恶战争。为此,才投到爹的门下,想以文章求功名。是她最终促使他踏上戎马人生!好像一直都是她欠他的,她必须还。她只有用自己来还,用一生来还……她不欠碧雪的,碧雪也不欠她的。本来就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人,只不过是纵横上下地一起探究过一些日子的文字,仅此而已!可是十年了,她却从来没有一刻忘记了这个人,这个名字!尽管她每每习惯性地沉思时,别人都以为她在想念远戍边疆的夫君。几乎对整个京城来说,她都是所有人羡慕的女人。她涌上一丝苦笑,自己应该知足的,何苦每每自寻烦恼?她是个娴雅恬静的女人。不大出门,也不怎么和夫君同僚的女眷们走动,对吃穿也不甚讲究。儿子不在身边时,就看看书,写写字,偶尔学学画。不知不觉中,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她再度凝眸手中的诗笺:“清秋凉月挂梧桐,挽轻风,小楼空。千里辉澄,浩色抚冰红。袖径栏杆初问柳,疏坠叶,寂芳丛。小池羞漾水朦胧,湿烟重,露儿聪。抵手微凉,一洗梦尘空。倚约流萤销永夜,明月里,与君同。”她仿佛看到词中的自己,小楼独守,明月千里。流年暗换,芳心寂寂。她也仿佛看到词中的他,临水而立,夜深不寐,踏霜染露,心心念谁?明月里,与君同?是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还是一番美好的祝愿,但愿互相健康圆满,在明月的辉映下,纵千里之外,亦与明月同在?还是本来就是个暗示,要中秋的时候,她和他在一起?这样想时,她不禁把自己吓了一跳,随即立刻否定。他在与他交往的时候没有说出这样的话,在看着她嫁给别人的时候没有说出这样的话,十年音讯全无,怎么可能忽然之间,无端要已为人妇的她与他一同赏月?这不是他的作风!或者,他是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当面对她讲?看到背后那一行地址时,她确定他是要她去那里。或者他需要帮助?她百思难懂,何以一人会送这样一首词和一个地址给她?但他这样郑重其事地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她对他莫名就有一种信任。那么,此时的自己的去还是不去?她有一些犹豫,毕竟今时不同往昔。去,她可以找出一千个要去的理由!不去,她可以找出一千零一个理由说服自己不要去。拿不定主意时,她又习惯性地铺宣执笔,作起画来。作画时,她可以平心静气,摒弃杂念,忘记一切。她不是经常作画的,但每次作画,她都会全身心投入进去,物我两忘!没有人知道,她所作的画,其实画的全是他的诗词,所有的画上都有一个孤独飘逸的男子,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虽然自从嫁入杨府后,她再没有了他的消息,可在市井流传的诸多诗词中,她常常能一眼看出哪首出自碧雪的手笔。她从他的文字里读他的思想情绪,读他的喜怒哀乐,读他行踪不定的消息。读够了,就画,画完了,就挂在卧室里长时间赏玩,直到下一幅取代了这一幅为止。其实,这十年中,他从来就不曾远去!用了整整一夜,她终于画出这幅画来。明月楼台的远景,梧桐坠叶的凄清,柳条在池畔飞舞,还不曾最后的陨落。他倚栏把酒,似问非问,草际萤舞虫吟,心事茫茫无寄。彼时,烟笼寒水,霜侵单衣……在完成了最后一笔后,她久久凝视着那个画中人。去!她断然决定。不需要任何理由!她不想今后的人生再留一次后悔!将家里的事情略作安排,她嘱咐吟翠收拾起简单的行装,就匆匆上车往那个地方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