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捐巡警已把那黄纸条画上了个记号,预备交给老头子,他见着时,赶忙数了手中铜子四大枚,送给巡警。这巡警就口上轻轻说着“王九王九”,笑着走了。巡警走后老头子把那捐条搓成一根捻子,夹在耳朵边,向傀儡说:“四个大子不多,王九你说是不是?你不热,不出汗!巡警各处跑,汗流得多啦!”说到这里他似乎方想起自己头上的大汗,便蹲下去拉王九衣角揩着,同时意思想引起众人发笑,观众却无人发笑。
这老头子也同社会上某种人差不多,扮戏给别人看,连唱带做,并不因为他做得特别好,就只因为他在做,故多数人皆用希奇怜悯眼光瞧着。应出钱时,有钱的也照例不吝惜钱,但不管任何地方,只要有了一件新鲜事情,这点粘合性就失去了,大家便会忘了这里一切,各自跑开了。
柳树荫下卖莲子小摊,有人中了暑,倒在摊边晕去了,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有人跑向那方面去,也跟着跑去。只一会儿,玩傀儡的场坪观众就走去了大半,少数人也似乎才查觉了头上的烈日,陆续渐渐散去了。
带着等待投水神气的大学生,似乎也记起了自己应做的事情,不能尽在这烈日下捧场作呆二,沿着前海大路挤进游人中不见了。
场中剩了七个人。
老头子看看,微笑着,一句话不说,两只手互相捏了一会,又蹲下去把傀儡举起,罩在自己的头上,两手套进假腿里去,开始剧烈的摇着肩背,玩着业已玩过的那一套。古怪动作招来了四个人,但不久之间却走去了五个人。等到另外一个地方真的殴打发生后,其余的人便全都跑去了。
老头子还依然玩着,依然常常故意把假脚举起,作为其中一个全身均被举起的姿势,又把肩背极力倾斜向左向右,便仿佛傀儡相扑极烈。到后便依然在一种规矩中倒下,毫不苟且的倒下。自然的,王九又把赵四战胜了。
等待他从那堆敝旧衣里爬出时,场坪里只有一个查验地摊捐的矮巡警笑咪咪的站在那里。因为观众只他一人,故显得他身体特别大,样子特别乐。
他走向巡警身边去,弯了下腰,从耳朵边抓取那根黄纸捻条,那东西却不见了,就忙匆匆的去傀儡衣里乱翻。到后从地下发现了那捐条,赶忙拿着递给巡警。巡警不验看捐条,却望着系在那老头子腰边的两只假腿痴笑,摇摇头走了。
他于是同傀儡一个样子坐在地下,计数身边的铜子,一面向白脸傀儡王九笑着,说着前后相同既在博取观者大笑,又在自作嘲笑的笑话。他把话说得那么亲昵,那么柔和。他不让人知道他死去了的儿子就是王九,儿子的死,乃由于同赵四相拼,也不说明。他决不提这些事。他只让人眼见傀儡王九与傀儡赵四相殴相扑时,虽场面上王九常常不大顺手,上风皆由赵四占去,但每次最后的胜利,总仍然归那王九。
王九死了十年,老头子在北京城圈子里外表演王九打倒赵四也有了十年,那个真的赵四,则五年前在保定府早就害黄疸病死掉了。
一九三三年九月三日,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