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晓得这一行有很多忌讳,不能把死人叫死人,应该叫谐音“喜神”。
这个赶尸人很少说话,总是很缄默,来了后倒头就睡,睡醒了就吃,入夜就带着那些死尸离开。
她和她男人都不晓得他叫什么,只叫他“先生”。他们也不晓得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从来不多问。
有一次,这个赶尸人有点喝醉了,跟她男人吐露了一些他家族的情况。
他家三代都是干这个的。
他是跟他父亲学的,他父亲是跟他爷爷学的。
解放前,在重庆打铜街,有一个门面上挂着一面杏黄三角旗,上面写着——代办运尸还湘。那就是他爷爷的店铺。
实际上,他们并不是一家人,三代都是光棍。干这行不能沾女人。
他是一个被遗弃的婴儿,他父亲在一个坟地里捡到了他。那天晚上,他父亲赶尸回来,路过一片坟地,突然听到一阵啼哭,循声走过去,看见深草中有一个襁褓,里面躺着一个婴儿,没有一滴眼泪,一边看他一边干哭……
巧的是,他父亲也是他爷爷在一个坟地里捡到的。当时,他父亲更小,好像刚满月的样子。
因此,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民族,不知道父母是什么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时辰……
他和他父亲都不知道爷爷是跟谁学的这门巫术,只知道他爷爷有一本老旧的书——《奇门遁甲》,源头一定在那里面。
从他爷爷那一辈,他家就是封闭的,绝少跟外人来往,一直到他这一辈,还是如此。这是行规,也是他的家规……
此时,女人蹲在茅房里,越来越感到忐忑不安了。
今夜,她的男人偏偏进城了,留她一个人在家。出一次山不容易,她的男人要三四天才能回来。
她一直在回想那个男孩的眼神。
她怀疑他不是人,而是哪具尸体的魂儿,从门后飘出来……
她很快就提上了裤子,朝屋里跑去。
突然有个声音在背后说:“停一下。”
她猛地回过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是穿着道袍的“先生”。
“是你……”
“是我。”
“你怎么还没睡?”
赶尸人的眼里闪烁着神叨叨的光,他低声说:“这院子里有邪气。”
女人惊愕地问:“你是说刚才那个男孩?”
“是他。”
“你怎么晓得?”
“这个你不该问。”
“那怎么办?”
“你得让他离开。”
“我的男人不在家,我不敢。”
“晚上我就走了,我是担心你。”
“你掌握着法术,快管一管吧。”女人惊惶地乞求道。
赶尸人有些绝望地说:“我只能操纵没有魂儿的尸首,你晓得他是什么?”
“他是……什么?”
“他是没有尸首的魂儿。”
“他怎么会来我家呢?”
“不知道。”停了停,赶尸人说:“你去赶走他,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会暗地里助你。”
女人把手伸进口袋,碰了碰钥匙,不知所措地说:“现在就去?”
“现在。”
女人朝男孩住的房间望了望,他已经吹灭了灯,那窗子黑糊糊的,没有一点声息,好像有一双疲软的眼神正朝这里望过来。
她迈步了。
她走出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
赶尸人并没有动,站在原地看着她。
她一狠心,大步走了过去。她的手一直插在口袋里,不安地摸着口袋里的钥匙。
她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声音。这时候,柳树上栖息的红嘴红脚乌鸦,突然叫了起来。
她又回头看了看,赶尸人依然远远地望着她。
她颤巍巍地用钥匙打开门,轻轻推开,吱呀……
里面漆黑一片。
这时候,距离日出大约还有一个钟头。东南方向的天空,水星和火星都出现了,一亮一暗,亮的是水星,暗的是火星。
盗尸
在黑暗中,女人看见有一双黯淡的眼睛在闪动着。
她掏出打火机,打着,看见那个男孩穿着白色的衣裤坐在床头,正看着她。
她举着打火机,说:“你……还没睡啊?”
男孩不说话。
“我来跟你说件事……”
男孩不说话。
“你看,天快亮了……”
男孩不说话。
“所以……”
打火机突然灭了,房间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女人使劲打了几下,可能没油了,她没有打着。
男孩消失在黑暗中,只有那双黯淡的眼睛在闪烁着,在等待她说下去。
女人突然问:“你晓得今夜这个旅馆里都住了些什么人吗?”
男孩说话了:“我晓得。”
“什么人?”
“我看见大门后那些鞋了。”
“……那你怎么还来?”
“我就是来找他的。”
“谁?”
“那个穿道袍的先生。”
“你找他?”
“我要做他的徒弟。”
女人愣了:“你想学什么?”
男孩低低地说:“——万里行尸。”
静默,只有外面的乌鸦在叫,长一声,短一声。
女人问:“你为什么不种地呢?”
男孩似乎笑了笑,说:“实话告诉你,我是个逃犯……”
“你犯了什么罪?”
“你别问。”
“为什么?”
“我说出来,你会害怕。”
“我不怕。”
“……盗墓。”
“盗墓?”
“对,偷死尸。”
女人一惊。
前一段时间,曾经有两个偷死尸的人住在她家里。
这一带的山民,一直生活在闭塞的深山老林里,死了并不火化,依然全尸土葬。
那些盗尸的人用三米多长的特制的铁探杆,探测到棺材的位置,再用铁锹挖,挖到尸体之后,就戴上手套,把尸体装进尼龙袋,背到女人家,用刀子割掉皮肉,放进缸里用双氧水漂白……
“你偷尸体干什么?”
“卖钱。”
“有人买尸体?”
“听说,他们把尸体运到城里一个高校,再卖给一个专门为人体做解剖的教授,做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