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
连续几天,我的脑袋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白天用浅显精确的文字构成服务建议书的内容;
晚上则用感性柔软的文字书写《亦恕与珂雪》。
「她转身离去的那个冬天,气温寒冷异常。彷佛是她的背影,带走了
所有的温暖。而从我眼角不经意溢出的泪,也迅速在心里结冰。」
这是只在晚上才可以出现的文字。
如果在白天,我不会把异常寒冷的冬天归咎于爱人的离去;
我只能由推论得出,那是因为反圣婴现象(La Nina)让冬天更冷。
而我待在那家咖啡馆的时间,正好是日夜即将交换的时段。
这几天学艺术的女孩都比我早到,如果她看到我,会跟我招手;
如果没看到我,我也会主动坐在她对面的位子。
当她看着窗外或低头画画时,我会从公文包拿出服务建议书继续工作。
偶尔我们说说话、聊聊天,话题通常围绕着她的艺术世界。
说来奇怪,我一跟她说话时,思绪常会进入《亦恕与珂雪》。
回到家后,我会关在房间内,坐在计算机前。
先甩掉白天时应用大量逻辑文字所产生的厚重感,准备写小说。
这有点像从战场归来的武士脱去一身盔甲,开始磨墨画画。
如果累了,就狠狠伸个懒腰,或是看着墙壁发呆。
我的房间采道家式装潢,以无为而治作原则,因此墙上没任何东西。
除非想喝点水,否则我不会离开计算机前。
起身走出房门,看见大东与小西正在客厅看电视。
大东苦着一张脸,小西的脸则像是新闻主播在报导空难时的脸。
我脚步放轻,慢慢走近冰箱。
「喂。」我拿了罐咖啡走回房间时,大东叫住我,「坐下来看电视。」
『我要回房间写小说。』我没停下脚步。
「现在不要写小说,来看电视!」大东看着我说。
「为什么,你要妨碍,别人的,自由意志呢?」小西看着大东说。
『……』我看着大东与小西,不知道该向谁说。
「没有啊,我只是……」大东搓揉着双手,嗫嚅地说:
「只是要他别太累,写小说慢慢来,偶尔看点电视休息一下。」
『你不是老是叫我要……』
我说话的同时,大东对我摇摇头,并伸出右手食指。
他的意思应该是说可以抵销掉一天的房租吧?
『要好好照顾身体吗?所以我决定听你的话,休息一下,看电视。』
我的反应还不错,讲话像紧急煞车后突然右转的车辆。
我坐在大东与小西的中间,转头轻声问大东:『是一天吗?』
大东点点头。
我很开心,又转头朝小西说:『妳怎么不天天来呢?』
「你欢迎,别人不见得欢迎。」小西似乎很哀怨。
「乱讲!」大东提高音量,「我很欢迎妳啊。」
「扬帆而去,是离开陆地,不是欢迎沙滩。」小西竟然说了深奥的话。
「我……」大东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这样太浪费了。』我脱口而出。
大东和小西同时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这样当然浪费啊,因为他们再怎么争执,我都只能抵销掉今天的房租。
最好是小西天天来,然后每天出点小状况,那么我就不必缴房租了。
不过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们这其中的奥妙。
『这出韩剧在演什么?』我指着电视。
我的个性是如果讲话太快说错话,就会转移别人的注意力。
「男主角是有妇之夫,女主角爱上他……」大东一面指着电视一面说:
「而这个男配角喜欢女主角。现在他正要阻止女主角跑去找男主角。」
大东说得很详细,但我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感兴趣。
「妳难道没有自尊了吗?」电视中男配角拉住女主角的手,气急败坏。
「不,自尊是我仅有的东西。」女主角回过头,神情很坚定,
「所以我能为他拋弃的,也只有自尊。」
「嗯,这对白不错。」大东转头对着我说:「你要多学学。」
『喔。』我应了一声。
「我跟女主角,心情好象。」小西突然开口。
「不要胡说八道。」大东说。
「扬帆而去的人,总是听不到,沙滩的哭泣。」小西又说了深奥的话。
大东的脸又开始涨红,小西的脸依旧像报导空难事件的新闻主播。
而我则像是走进一间很臭的厕所里一样,不敢用力呼吸。
看来今天的房租真不好赚。
不过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是真理;在尴尬的场合中装死是人之常情。
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于是我伸出手指,"啵"的一声,打开手中的罐装咖啡。
大东和小西的目光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清脆声音所吸引。
『啊……』我喝一口后,说:『什么都不要,就是要咖啡!』
转头问大东:『你不是叫我想咖啡广告文案?这句slogan如何?』
「咖啡又不是运动饮料或机能饮料,怎能用"啊"来表达畅快感。
应该要表达一种优雅的感觉,好象喝咖啡后就会世界和平那样。」
「那你听听这句slogan……」小西插进话,大东好奇地望着她。
「扬帆而去的人,请别忘了,沙滩上的咖啡香。」
大东,对不起。没帮到你,反而又让小西说了深奥的话。
客厅的僵持气氛,一直持续到那出韩剧播完。
「我要回去了。」小西说。
真是天籁啊,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妳要走了吗?」大东站起身,「我送妳。」
「不用了。」小西直接走到门边,打开门,回头说:
「扬帆而去的人,何必在乎,沙滩是否有贝壳的陪伴。」
小西才关上门,大东立刻跟我说:「喂!贝壳。快跟上去。」
『贝壳?』
「我是扬帆而去的人,你当然只能做贝壳。」大东甩甩手,催促说:
「还不快去!」
我迅速起身,跑出门,在电梯口追上小西。
小西看到我时略感惊讶,但并没说些什么,只是微微一笑。
电梯来了,我随着小西走进,我们仍然没有交谈。
一路上,我始终待在小西身后一步的距离,安静地尾随她前进。
「听大东说,」小西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你在写小说?」
『嗯。』我又往前跨了一步,刚好与她并肩。
「喜欢吗?」小西继续往前走。
『喜欢什么?』我也继续走,维持与她一样的速度。
「写小说呀。」
『喔?』我停下脚步,『这我倒没想过。』
小西笑了笑,也停下脚步等我,我赶了上去。
「大东很喜欢。」小西说。
我没回答,开始想着我到底算不算喜欢写小说这个问题。
「自尊是我,仅有的东西。所以我能为他拋弃的,也只有自尊。」
小西讲了这句刚刚电视上韩剧的对白,我楞了一下。
「我常常羡慕,电视中的人物,可以只为了,一种理由,简单地活。」
小西仰望着夜空,「不像现实中,生活的理由,总是复杂。」
『现实中的生活可能更简单,完全不需要理由,只是活着而已。』
我笑了笑,『又或者活着的理由,只是因为不想死。』
「哦?」小西也笑了笑,「很古怪的想法。」
「我希望,能过一种,稳定而简单的生活。」
『嗯。』我点点头。
「大东的生活方式,让我觉得,不够稳定。」
小西放慢脚步,一步一步踩着地面,像酒醉的人努力寻求平衡。
「我好象踩在甲板上,虽然仍是地面,却随时感到,波浪的起伏。」
我虽然不能理解小西的感觉,却可以想象。
「就到这里吧。」小西笑了笑,「我自己坐捷运回去。Bye-Bye。」
『好。』我看看四周,已到了捷运站门口,『Bye-Bye。』
小西走进捷运站,回头说:「可不可以,也让我,活在小说里?」
我楞了一下,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没事。」小西又笑了笑,挥挥手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继续想着我喜不喜欢写小说这个问题。
打开门,还没坐下,大东就问:「她还好吧?」
『还好。』我坐了下来,『你怎么惹她不高兴?』
「刚刚我和她看电视时,看到一个美白化妆品的广告,她说她想买。
我说干嘛买?多看几部恐怖片,脸就会变白了。」
『哇!这句话有五颗星喔!』我哈哈大笑。
「我是开玩笑的。没想到她就开始不高兴。」
『你不太适合开玩笑。狗啊猴子啊开起玩笑会很好玩,但乌龟开玩笑
的话,场面就会很冷。』
「胡说。」大东瞪了我一眼,「她只要一不高兴,接下来我们不管谈到
什么东西,她总是会将话题导向要我好好找个稳定的工作之类的。」
『嗯。小西可能练过如来神掌第十八式--万佛朝宗。』我笑了笑,
『然后呢?』
「然后我们愈讲愈僵,她就生气了。」
『小西希望你能稳定一点。』我想起小西刚才的话。
「这我知道。」大东似乎很无奈,「她是国小老师,每天十点多睡觉,
早上不到六点就起床。而我却习惯夜生活,生活作息差太多了。」
「当初要离开广告公司时,她就很反对,这些年来总是要我找个固定
的工作。可是……」大东又叹口气,「我真的很喜欢写东西。」
『为什么喜欢?』
「喜欢哪有为什么!」大东有点激动。
『嗯。』
就像不能理解小西一样,我不能理解大东的感觉,但还是可以想象。
回到计算机前,脑子还在消化大东和小西刚说的话。
「可不可以,也让我,活在小说里?」
突然想到小西这番话,我又陷入沉思。
小西跟大东从学生时代就在一起,感情算久。
她是个很传统的女孩,感觉上似乎是很会相夫教子的那种类型。
据大东说,小西以前很欣赏他的写作才华,
那为什么小西现在反而因为大东的写作而不安呢?
「喂,要不要出去喝点东西?」
大东敲了敲我房门,隔着房门对我说。
我看了看表,已经12点多,明天还得上班。
『可是现在很晚了。』我说。
「可是我想请你喝耶。」大东又说。
『那有什么好可是的。』我立刻站起身,打开房门。
我的个性是如果别人想请客,就会觉得时间根本不是问题。
我们到了一家Pub,通常在这个时候也只有这种地方还醒着。
所有的Pub都长得差不多,总是光线阴暗、音乐吵杂、
烟灰缸里横七竖八躺满了一堆香烟尸体。
不过这家Pub可能音响设备不算太好,所以音乐并没有放得很大声。
而且音乐听起来很慵懒,好象演奏者是穿著睡衣在录音。
我们坐定没多久,只讲了两三句闲话,大东便朝门口方向招了招手。
我转身一看,有一男一女走近我们桌旁,然后也坐了下来。
男的坐我对面,女的坐我旁边。大东向我介绍这两人是他的编剧朋友。
「今天的进度如何?」大东问他们。
「我早上上厕所时,就知道今天运气很好,一定会写得很顺。」
男的开口回答,表情有些阴森,似笑而非笑。
女的没答话,只是从皮包摸出一包烟,打开后拿出一根。
「为什么?」大东问。
「因为我拉了"四条"。」男的说完后,嘿嘿笑着。
「你干脆说你拉了"同花顺"好了。」
女的很不以为然,叼着烟,点着火,冷冷地说。
我听了这些对话后,不禁开始打量起这两个人。
男的身材算是矮胖,而且脖子很短,下巴跟肩膀几乎呈一直线。
他的头发很厚很多,但大部分的头发不是往上长,而是往左右两侧。
好象在两耳旁包了一大团东西一样。
眼睛又圆又大,鼻子是鹰勾鼻,嘴唇很薄,唇上有十几根散乱的胡须。
说话时脸会习惯性左右摇动,偶尔牙齿还咬住下唇,发出吱吱的声音。
看起来有点像是猫头鹰。
女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非常小,但与她的眼睛相比却又足够大。
脸蛋瘦长,两颊稀稀落落的几个红点见证了青春痘曾经驻留的痕迹。
头发也很长,但似乎不怎么梳理,任其自然流泻在双肩。
坐下时似乎总觉得椅子不舒适,常会不安分地扭动着腰、调整坐姿。
比较怪异的是,她总是仰头向上吐烟圈,吐完后还会伸出一下舌头。
感觉好象是眼镜蛇。
「Jane,妳写得如何?」大东问眼镜蛇女。
「不要叫我Jane。」眼镜蛇女又吐了个烟圈,「我改名了。」
「为什么要改?」猫头鹰男问。
「Jane念起来像"贱",所以我改成一个很有气势的Katherine。」
「Katherine跟气势有关?」猫头鹰男很好奇,脸又开始左右摇动。
「Katherine把中间去掉,像"King"的音,很符合我的王者风范。」
「是吗?」鹰男的脸还是左右摇动着。
「这种姓名学的道理不是你这颗脑袋所能理解的。」蛇女瞄了他一眼。
『姓名学只对中文名字有效吧,英文也有姓名学吗?』
我终于忍不住发问。
鹰男和蛇女同时转头看着我,两个人的眼神都很锐利。
我感觉我好象是这两者共同的猎物--老鼠。
「中国的命理学博大精深,西方人当然也可以适用。」蛇女回答我。
「是这样吗?」鹰男咬着下唇,又发出吱吱声。
「例如面相学上说,鼻头丰满圆润是财富的象征。希腊人的鼻子就是
因为又尖又挺,鼻头没什么肉,所以希腊才会是欧洲贫穷的国家。」
蛇女说完后,瞄了我一眼。
蛇女将左手平放在肚脐的位置,左手掌背托着直立的右手肘,
两手刚好构成一个90度角。而拿着烟的右手,手指弯成弧线。
虽然这种姿势几乎是所有抽烟女性的标准动作,但我此时看来,
却很像中国武术中的蛇拳。
而鹰男的右手五指成爪,正敏捷地抓取桌上的薯条,像鹰爪功。
「听妳在唬烂。」鹰男嚼了几根薯条后,摇着头说。
蛇女眉毛一扬,鹰男双眼圆睁,鹰蛇对峙正要一触即发。
大东轻咳两声,说:「言归正传,我们谈剧本。」
鹰男和蛇女听到"剧本"后,眼神都一亮,分别收起鹰爪和蛇拳。
「我一直觉得《荒地有情天》的名字取得不好。」蛇女说。
「我倒觉得不错。」鹰男说。
「荒地哪里好?应该叫雪地才对。」蛇女说。
「愿闻高见。」鹰男说。
「你听好了。」蛇女瞪了鹰男一眼,「爱情应该要发生在寒冷的季节,
这样才会更显现其纯粹与温暖。荒地能有什么?尘土到处飞扬只会
让眼睛睁不开而已,看得到爱情吗?」
『可是很多爱情不都是因为眼睛被蒙蔽的关系?』我又忍不住说。
鹰男和蛇女又同时看我一眼,我下意识闭上嘴巴。
「荒地象征着一片荒芜,也许就像沙漠一样。但如果在沙漠中出现因
爱情滋润而诞生的花朵,这意象不是很好吗?」鹰男边摇头边说。
「意象?」蛇女扭动着腰、调整坐姿,「我只能想象,在沙漠中三天
没喝水的恋人,最后会为了一杯水而大打出手。」
「在雪地里就会比较好吗?」鹰男的摇头速度加快。
「如果是受困在雪地里的恋人,他们至死都是互相拥抱取暖的!」
蛇女呈90度角的两只手,显得有些紧绷。
「沙漠的荒芜意象才可以对比爱情的生机蓬勃!」
鹰男的右手又变成鹰爪,吱吱声听来很尖锐。
「雪地的寒冷感觉才可以产生爱情的经典对白!」
蛇女急速仰头吐出烟圈,吐完后伸出了两次舌头,比平常多一次。
「对白?」鹰男停止摇头,似乎有些疑惑。
「没错!」蛇女伸长腰,「只有经典的对白,才是爱情故事的王道!」
「沙漠的场景中也可以有经典的对白!」
「"我爱你,就像这漫天飞雪"以及"我爱你,就像这风沙滚滚",
哪一种对白才能凸显爱情的浪漫?」
「但风沙滚滚可以凸显激情!」鹰男弓起身子,大声抗议。
「激情?」蛇女哼了一声,「那干脆叫荒地有奸情,或荒地有情夫。」
『哈哈。』听到荒地有情夫时,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了两声后,突然觉得不对,赶紧拿起水杯喝水,假装很忙的样子。
「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大东说:「我会再考虑一下篇名的。」
大东仍然沉稳的像只乌龟,丝毫不被鹰蛇的搏斗影响。
「Jane,喔不,Katherine。」大东微笑着,「先讨论妳的剧本吧。」
「我现在的进度跟上次差不多,只是加强对白的部分而已。」
蛇女从皮包拿出三份文稿,一份拿在手上;一份递给大东;
另一份拋给鹰男,鹰男探出右手,凌空抓住。
「喂。」蛇女转头跟我说:「便宜你了,你靠过来跟我一起看吧。」
『便宜吗?我觉得很贵耶。』
「嗯?」蛇女好象没听懂。
『没事。』我惊觉刚刚的话可能导致蛇吻,赶紧凑过身看她手上的稿。
于是他们三人开始讨论起蛇女写的场景、人物角色以及对白。
蛇女写的故事和人物都很简单,场景不多,却有大量的对白。
而她的故事果然是发生在寒冷的季节,场景几乎都少不了雪。
在白色的世界里,出现了总是穿蓝外套的男生和总是穿红外套的女生。
故事一开头,便出现了一段话:
「最寂寞的人,是所有的人都不认为他(她)会寂寞的人。」
「这段话普普而已。」鹰男说。
「你懂个屁。」蛇女马上回嘴。
鹰男的意见很多,虽然蛇女总是反唇相讥,但仍旧做了一些笔记。
而鹰男的故事和人物明显复杂许多,主要人物是一男三女。
场景围绕着男主角的成长过程,横跨的时间超过十年。
「一男三女?」蛇女哼了一声,「这男的真烂。」
「这样人物之间的冲突性才高。」鹰男说。
「拖了十年,真是不干不脆、啰哩啰唆。」蛇女还是不以为然。
「这叫结构庞大!」鹰男又尖着喉咙大声说话。
在这段时间内,我通常只扮演听众的角色,很少开口。
他们讨论时很专注,偶尔有争执,但通常是属于抬杠的那种。
由于明天还得上班,所以我频频偷看表。
我怀疑这时候大概只有我还会在乎"时间"这种东西的存在。
后来大东瞄到我的动作,于是也看了看表,然后说:
「今天就到这吧。改天到我那里再讨论。」
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打呵欠。
走出那家Pub,天气有点冷,我不禁打了个喷嚏。
蛇女走近我,对我说:「天气变冷了,多穿一件衣服,小心着凉。」
我吓了一跳而且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发热,说:『谢谢。』
「怎么样?」蛇女又说:「你是不是有点感动?」
『嗯。』虽然我点点头,但很纳闷她这么问。
「这就是我刚刚所说的,爱情故事应该发生在寒冷季节的原因。这么
简单的对白,却很容易让人感动。」蛇女咧嘴一笑,「如果我说:
天气变热了,少穿一件衣服,小心中暑。你大概会想扁我吧。」
蛇女说完后哈哈大笑,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
鹰男和蛇女走后,我和大东招来一辆出租车坐回家。
「他们两个人还不错吧?」在车上,大东问我。
『人还好,就是怪了点。』我说。
「怪?」
『嗯。男的像猫头鹰;女的像眼镜蛇。』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象。」大东哈哈大笑。
『他们是不是常常争吵?』
「嗯。他们分别有某种程度的偏执,但有时反而可以有互补的作用。」
『偏执?』
「他们都很喜欢编剧,兴趣、工作和生活都是编剧,难免会偏执。」
『是吗?』
大东还没回答我,车子已到了住的公寓楼下。
进家门后,大东直接坐在沙发上,喘了口气。然后说:
「我和他们的生活形态很简单,而且通常是为了写东西而生活。虽然
也会尝试新的生活形态,不过这是因为要取得新的体验来写东西。
久而久之,难免会有一些偏执。只有你,才可以专心生活。」
『专心?』我也坐进沙发。
「你在生活时,根本不需考虑写东西的因素,当然专心。」
『可是我现在也在写啊。』
「你只是从生活中取材,并不是为了写东西而生活。」
大东这些深奥的话,让我坐在沙发上低头沉思。
「去睡吧,你明天还得上班。」大东说。
『嗯。』我点点头,走进房门。
我回房后,便直接躺在床上。
当我闭上眼睛时,隐约在黑暗中看到几双眼睛。
那是小西的眼睛,还有鹰男与蛇女的眼睛。
他们的眼神透着一种欲望,像是正在追求某样东西。
小西要的应该是安定,而鹰男与蛇女呢?
成就感?兴趣的满足?
那么我呢?
我的个性是如果想事情想不出答案,就会想睡觉。
所以我很阿莎力地睡着了。
醒过来时,花了十秒钟,才知道自己人在台湾。
再花了半分钟,才知道该准备上班。
但我不管花多少时间,始终无法让头发平顺地贴住头皮。
以前不管早上起床后多么混乱,总能刚好在八点进入公司。
但自从曹小姐称赞我这种天赋后,我却失去了这种天赋。
太刻意追求八点正进入公司的结果,反而让我迟到了几分钟。
今天特地不看手表,凭本能移动,反而又在八点进入公司。
难怪人家都说:人生总在刻意中失去,却又在不经意中获得。
「早。」曹小姐跟我打了声招呼,转头看背后墙上的钟,「好厉害。」
『哪里。』我用力拉拉嘴角,露出形式上的笑容,掩饰一些紧张。
「我们来做个约定如何?」
『约定?』我的紧张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心。
「嗯。」她笑一笑,「如果以后你在八点到八点一分之间出现,我就
唱首歌。但只能在这一分钟内出现才有效哦。」
『我只要早点到,然后等八点再出现,妳不就得天天唱歌?』
「说得也是。」她低头想了一下,「所以你不可以这么做。」
『好。』
「那就这么约定了。」
我往前走了几步,愈来愈纳闷,不禁回头问:『为什么要这么约定?』
「这样上班才会更好玩呀。」
曹小姐笑得很开心,我第一次看见她这么笑。
『更好玩?』
「我一直觉得上这个班很好玩,如果再更好玩一点也无妨。」
『上班会好玩吗?』
「虽然上班是工作,但我还是觉得好玩。」
『是喔。』我应了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
走了十多步,脑中好象听到写作者最好的朋友--灵感,正在敲门。
我转身跑回曹小姐的位置,跟她说:『想不想听故事?』
「嗯?」她抬起头,表情有些疑惑。
『有个女孩为了可以天天跟喜欢的人见面,用她的声音跟魔鬼交易,
从此她每天只有一分钟的时间可以说话,然而她总是利用那一分钟
唱歌给她喜欢的男孩听。』
「然后呢?」她眼睛一亮,似乎很感兴趣。
『她唱歌的时间,也刚好都在八点到八点一分,只不过是晚上八点。
她每天都会唱歌,同一首曲子今天唱不完明天就接着唱,断断续续
总共唱了几十首歌曲。』
「真的吗?」曹小姐直起身子,「然后呢?」
『那个男孩起先觉得很奇怪,后来不以为意,最后便习惯听她唱歌。』
「结果呢?」
『有一天男孩调到日本工作,女孩费尽千辛万苦也跟了去。但是……』
「但是什么?」
『男孩却再也没听到女孩唱歌了。』
「为什么?」曹小姐终于站起来,身体并稍微往前倾。
『是啊,男孩在日本时也不断问她:为什么不唱了?』
「那她为什么不唱歌了呢?」曹小姐似乎有些急。
「写得如何?」
我正想回她话时,老总突然出现在我身后,问了我一句。
『啊?什么?』我一时之间还回不过神。
「我问你服务建议书写得如何?」
『对白还要加强。』
「对白?」老总歪着头,「你在说什么?」
『没事。』我突然醒悟服务建议书不是小说,『我快写完了。』
「今天已经是星期五了,记得下星期一要给我。」
老总丢下这句话后,就走进他的办公室。
我也想走回我的办公桌时,曹小姐叫住我:「你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可是现在是上班时间。』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婉拒。
因为上班时要专心工作乃是真理,而我喜欢曹小姐勉强可以算是爱情;
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爱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哦。」她有些失望,慢慢坐回椅子上。
我回到座位上,打开计算机,收拾一下桌面。
想到刚刚说给曹小姐听的故事,其实那是我编造的。
可是在说故事的同时,我却有一股以前从未有过的兴奋感觉。
那是一种因为有人专注聆听而产生的成就感与满足感。
女孩为什么不再唱歌了呢?是啊,为什么呢?
我想了几分钟,突然想到还有工作,不禁拍了一下脑袋,
迅速回到计算机屏幕上。
中午休息时间到了,我不想出去吃饭,拿出一块面包将就着吃。
啃完最后一口面包,起身想去倒杯水喝时,发现曹小姐站在我身后!
『呜……』我差点噎着。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她说。
『没关系。』我将口中的食物吞下后,说:『妳来多久了?』
「有好几分钟了。」她笑了笑,「看你忙,不敢吵你。」
『有事吗?』
「我想听故事。」
『原先男孩只是好奇女孩为何不唱歌,渐渐地,开始想念她的歌声。』
我起身去倒杯水,边走边说,边说边想,而曹小姐一直跟在我身后。
『后来,男孩渴望听见她唱歌,愈来愈渴望,甚至觉得没有她的歌声,
他就失去在生活中前进的力量。他终于发觉,他爱上了这个女孩。』
「但是女孩不唱歌了呀。那怎么办?」
『最后男孩在最容易发生奇迹的耶诞夜里,想尽办法请她唱歌。但她
只是一直摇头、猛掉泪,还是不唱歌。』我倒了一杯水,喝完后说:
『男孩终于绝望了,转身离去。女孩始终泪眼朦胧,因此没看到他的
离去。等她擦干眼泪时,男孩刚好走了一分钟。』
「又是一分钟。」曹小姐叹了口气。
『突然间,女孩开口唱歌了,而且愈唱愈大声,她希望男孩能听见。』
我也叹了口气,『可惜耶诞夜的街上太吵了,男孩没听见她的歌声。』
「……」曹小姐似乎欲言又止。
『女孩只有一分钟,唱完后便倒下。倒下的瞬间,男孩突然回过头。』
「后……后来呢?」曹小姐问得小心翼翼。
『没有后来了,故事结束了。』
「不可以!」曹小姐有些激动,「故事不可以就这么结束。」
我有点惊讶,看了看她,没有答话。
「故事真的结束了?」
『嗯。』我点点头。
「礼嫣,一起去吃饭吧。」小梁这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
「对不起。我现在没心情吃饭。」
说完后,曹小姐径自走回自己的座位。
小梁等曹小姐走后,问我:「你跟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也回到我的座位,『跟她说个爱情故事而已。』
「是吗?」小梁说:「是不是讲你被拋弃的经验?」
我抬头看了看他,他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就走了。
我懒得理他,继续做我的工作。
下班时间到了,我只剩下一点点就可以写完服务建议书。
原本想一鼓作气写完,但觉得眼睛有些累,决定下星期一再来收尾。
收拾好公文包,起身离开。经过曹小姐的座位时,发现她还没下班。
『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女孩在日本时不唱歌?』我说。
「嗯。」她点点头。
『日本的时间比台湾快了一个钟头,如果在台湾是八点唱歌,在日本
就会变成是九点唱歌。因此女孩最后唱歌的时间,是九点正。』
曹小姐瞪大了眼睛,过了好一会,才说:「就这么简单?」
『是啊。故事总是拥有曲折的过程和简单的结果。』
「你知道吗?」她笑着说:「我无法客观看待别人的心情,因为我容易
被牵动。所以请尽量别跟我说一些悲伤的故事。」
『喔。』
「约定还是算数,只要你在八点到八点一分出现,我就唱一首歌。」
『是哪一种八点?妳的表?』我指着她背后的墙,『还是墙上的钟?』
「有差别吗?」
『妳忘了那个故事的教训了吗?』
「那就墙上的钟好了。」她笑了笑。
我看一眼墙上的钟,估计它和我手表的时间差。
走出公司大楼,心情很轻松,如果吹来一阵强风,我也许可以飞起来。
除了困扰多时的服务建议书快写完以外,说故事所带来的兴奋感还在。
经过那家咖啡馆,想都没想,直接推门进去。
学艺术的女孩还在老位置,拿起笔,又放下,似乎很犹豫。
「嗨。」她笑一笑,然后目光又回到桌上,「真是伤脑筋。」
『伤什么脑筋?』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我想画一张图,图名叫:现在。可是始终无法动笔。」
『为什么?』
「因为当我开始画时,就已经不是"现在"了呀。」她摇摇头,
「所以我无法捕捉"现在"的感觉。」
老板走过来,将Menu递给我。
「你在高兴什么?」他问我。
『不可以吗?』我指了一种Menu上的咖啡,然后将Menu还给他。
「只是好奇而已。」他收起Menu,「因为我总觉得你是个悲哀的人。」
他转身走回吧台,我很想朝他的背影比中指。
「喂。」学艺术的女孩叫了我一声,「给点建议吧。」
『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当过去与未来两时间点的距离趋近于零时,
谓之为现在。因此现在的特性就是它根本未曾真确地存在。』
「是吗?」
『嗯。所以妳画不出来是很科学的。』
「这样呀。」她笑了笑,阖上画本,「那我就不画了。」
『艺术和科学果然还是有共通点的。』
「没错。」
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印象中,我好象没有跟她这么有默契过,即使我们认识也有一些时日。
每次碰面,除了说说话,就是看她画画,偶尔会一起看着窗外。
如果我们有了笑容,也是她笑她的、我笑我的,从没同时笑过。
因此这次无预警的同时笑,好象让气氛变得有些异样。
于是我们笑了一阵后,同时将视线朝向窗外,却又造成另一次默契。
「你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过了一会,她将视线从窗外转回,
「是不是小说写得很顺利?」
『小说写得还好而已。』我也将视线转回,『可能是工作很顺利吧。』
「工作顺利只会让你轻松,未必说得上高兴。你一定还有其它原因。」
『我今天跟同事讲了个故事,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感到一种兴奋。』
「那很好呀,恭喜你了。」
『恭喜?』我很纳闷,『为什么要恭喜我?』
「你看看那些人……」她伸手指向窗外的捷运站,「他们在干嘛?」
『走路啊。』我想都没想。
「不要看他们的动作,注意他们的神情和样子。有没有感受到什么?」
『嗯……』我看着在捷运站前出入的人群,凝视一阵子后说:
『他们好象在找些什么,或是要些什么。』
「我第一次到这里时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我那时画了一张画。」
我朝她伸出右手,手心向上,『给我看吧。』
「好。」她笑着说。
然后打开画本,找出其中一页,摊在我手心上,我赶紧用双手捧着。
画纸上的人奋力向上跃起,伸长着手努力想抓住悬挂在上方的东西。
那些东西的形状很丰富,长的、短的、圆的、方的、扁的都有。
还有的像星星;有的像沙子;有的模模糊糊的,像阴影,看不出形状。
『这是?』我看了一会后,问她。
「追求。」她说。
老板刚好端着咖啡走过来放在我面前,听到这句话后,看了她一眼。
『嗯。』老板走后,我又端详这幅画,『是有这个味道。』
「是呀。大家都很努力在追求些什么。」
『所以这么多的形状是表示要追求的东西有很多种啰?』
「嗯。有些东西虽然闪亮,但抓在手里却容易刺伤自己,像这些形状
尖锐的星星。还有的东西像沙子,抓得再紧还是会漏。」
『什么东西像沙子?』
「感情呀。」她笑了笑。
『说得也是。』我也笑了笑,『那这些像阴影一样的东西呢?』
「这是大部分的人一直想要的东西。」她的手指着画上几处阴影,
「大家只知道要抓,但其实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
我看着她的画,又想着她的话,入神了一阵,回神后问她:
『对了。妳刚刚为什么要恭喜我?』
「在追求的过程中,因为用力,表情会很僵硬,也通常不快乐。」
她说:「而你在追求的过程中有快乐的感觉,不是值得恭喜吗?」
『是吗?那我在追求什么?』
「这得问你自己。」她笑了笑,「不过如果在追求的过程中感到快乐,
那么你到底追求什么,或者是否追求得到,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有道理喔。』我笑了笑,身体一松,靠躺在椅背。
她将"追求"这张画翻到背面,然后问我:「这张画叫什么?」
『画?』我很疑惑,『这是空白啊,完全没画任何东西。』
「不。这个叫"满足"。」
『为什么?』
「追求的反面,就是满足。」她将手掌在空白的纸面上轻轻摩擦,
「而且如果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必追求,当然就叫满足。」
『妳是开玩笑的吧?』
「是呀。不过虽然是开玩笑,还是有点道理。」她笑得很开心,
「不是吗?」
『嗯。』我点点头,『妳好厉害。』
「谢谢。」
我们同时端起咖啡杯,彼此都喝了一口后,又同时放下杯子。
「说真的,我也一直试着想画"满足",但始终画不出。」
『真的那么难画?』
「嗯。满足是因人而异的东西,羊认为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草就叫做
满足,但狮子可不这么认为。」
『妳每天都能在这里喝咖啡,难道不能说是一种满足?』
「这确实很接近满足的感觉。不过……」她朝吧台伸出右手食指,
然后笑了起来,「我总是喝完还想再喝,怎能说是满足呢?」
『看来满足真的很难画。』
「嗯。而且如果很想拥有满足的感觉,也是一种追求的欲望哦。」
『好深奥喔。』我也笑了笑。
她把玩着笔,眼睛盯住"追求"的背面,似乎又试着想画"满足"。
为了不干扰她,我将视线转向窗外,竟看见对面有个警察。
『警察来了!』我压低声音,『快!』
「快?」她歪着头,「快什么?」
『快跑啊!』
「我是学艺术的,又不混黑社会,干嘛要跑?」
『妳的车子啊!』我开始着急了。
「哦。」她也看了看窗外,「我扭了脚,所以……」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意识到她今天一定没办法奔跑。
于是我像一只突然闻到猫味道的老鼠,反射性起身,拔足向外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