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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故事(2)

时间:2015-05-0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这正同许多没有理想的人一样,由于他的朴质,由于他的无用,由于怕冒险,怕伤风,怕遇见生人,生活得简陋异常,却容易与哲人行为相混淆,常常被流俗所尊敬,反而以为是一个布衣哲学家。这种事在乌龟方面虽不常见,在人类可多极了。
  照性情、生活、信仰三方面看来,这两只雁鹅同乌龟,不会成为朋友的。可是他们自己也不大清楚,不但成为朋友,且居然成为极好的朋友了。乌龟那种平庸迂腐,雁鹅心中有时也很难受;雁鹅那种膏粱子弟气息,乌龟也不能完全同意。不过这分友谊却是极可珍贵的,难得的,也不会为了这些小事有所妨害的。
  他们还都是一个会里面的会员。那会也同人类的什么兄弟会一样,无所不包。他们之间常常用得是极亲昵的称呼,那个称呼为中国人从外国学来,他们又从人类学来的。
  有一天,他们吃得饱饱的,无事可作,同在一个柳树桩上晒太阳谈天,一只雁鹅刚从他们自己那个会里,听过猫头鹰那个题为《有翅膀者生存之意义》的演说,复述猫头鹰的话语,给乌龟听听。说到“地球上一切文化同文明,莫不由于速度而产生,换而言之,也莫不由于金钱同翅膀而外生。人类虽有金钱,可无翅膀,故人类中就有许多人,成天只想生出翅膀。但翅膀为上帝独给鸟类的一分恩物,故报纸上载人类的飞机常常失事,就从不见到什么报纸,载登什么鸟类失事。由此可知鸟类为万物之灵,为上帝的嫡亲的儿女。至于其他……”这雁鹅记起朋友是乌龟,不好再说下去了。为了不想给朋友难堪,他随即又很谦虚的说:“老兄,照我想来,速度产生文明是无可否认的,因为他可以缩短空间距离。凡是有翅膀的东西,他本身自然重要一点,或者说自由一点。……我只说,比别的东西生活自由一点。这自由好象是很可贵的。”
  乌龟最不满意把文明文化用速度来解释,一则由于自己行动呆滞,一则由于他读过许多中国古书,以为那种速度产生文明的议论,近于一种谎话,学术上站不住脚。他这时把眼睛望望天空,心中既对于翅膀的价值有所不平,平素又不大看得起新学,对于猫头鹰感情极坏,就好象当着猫头鹰面驳一样,盛气凌人地说:“速度本身决不能产生文化或文明,恰恰相反,文明同文化都是在生活沉淀中产生。我以为世界上纵有更多生了两个翅膀的生物,可以自己各处远远的飞去,对于文明文化还是毫无关系。文明文化是一些有头脑的人决定的。是一些比较聪明的人,运用他们的聪明,加上三分凑巧产生的。要身体自由有什么用处,自由重在信仰与观念,换言之,重在无拘无束的思想自由!”
  那雁鹅对于这种议论本来不大明白,见乌龟这样一说,更不明白了,就要求他朋友把“自由”说得浅近一点。
  乌龟想想,“是的,我同你这种大少爷,应当说浅近一点的。”于是接着说:“说浅近一点吗,我只问你,把自己安顿到一个陌生世界里去,一切都不让你习惯,关于气候,起居,饮食,一切毫不习惯;关于礼貌,服饰,一切全得摹仿那个世界的规矩,——你算是自由了吗?”
  这样一来雁鹅懂了。雁鹅说:
  “老兄,可是你若有那点自由,不是可以看到许多新地方,看到许多新东西了吗?你不是可以到他们博物馆看商周古物,到艺术馆看唐宋古瓷名画,到图书馆看宋元版本古书,再到大戏院去听第一流名脚唱歌扮戏,到大咖啡馆同那风姿绝世美人跳舞吗?只要有翅膀,又有钱,你不是可以各处游山玩水,把整个世界全跑尽吗?”
  马龟把头摇摇,很有道理的说:
  “那不算数,那不算数。一只三万吨大海船在咸水里各处浮去,它由于缺少思想,每次周游环球,除了在龙骨上粘了些水藻贝壳以外,什么也得不到。生活从外面进来,算不得生活。你纵无翅膀,不能用你的翅膀各处飞去,只要有钱,一只哈叭狗也可以周游全个地球!你试说,那一只有钱的哈叭狗,照着你所说到的一一生活过来,回来后他是不是还依然只是一只哈叭狗?”
  雁鹅说:
  “我并不以为这哈叭狗玩过了几个地方,就懂得艺术或哲学。我不那么说。可是我请你说浅近一点,不要净来作比喻。
  你同人说话,近来的‘人’你作比喻他就不大懂,何况一只雁鹅?“
  乌龟说:
  “兄弟,总而言之,我以为我们单是有眼睛还不行。譬如一个筛子,有多少眼睛,它行吗?”
  那雁鹅见到这乌龟又在作比喻了,就赶忙把头偏到一边去,不想再听。乌龟知道那是什么表示,就说:“兄弟,兄弟,我不作比喻,不作比喻。我说的是我们不能靠眼睛来经验一切,应当用灵魂来体验生活,用思索来接近宇宙。宇宙这东西很宽很大,一个生物不管是一只鸟还是一个乌龟,从横的看来,原只占地面那么一个小点,小到不能形容,从纵的看来,我们的寿命同地球寿命比比,又显得如何可笑。因此生活得有意义,不应在身体上那点自由,应在善于生活。一个懂生活的人,即或把他关在笼子里,也能够生活得从从容容,他且能理解宇宙,认识宇宙,显得生命丰富充实。”
  乌龟那么说着,是因为他不久以前正读过一本书,书上那么说着。
  较小那只雁鹅,半天不说话,这时却挑出字眼儿说:“关在笼子里?就只有同鸡鸭畜牲一样愚蠢的人,才常常被他们同伴关在笼子里。我是一只雁鹅,我就不愿意被人关在笼子里!”
  那乌龟说:
  “兄弟,人不常常关在木笼或细篾笼里,那是的,那是的。
  关在笼子里的人也不全是愚蠢的人。可是有些很聪明的人他自己可常常十分愿意关在另外一种笼子里,又窄又脏,沾沾自喜打发日子,那不是事实吗?“
  “那是由于他们人生观不同,欢喜这样过日子!”
  “可是那一个拘束他们生活关闭他们思想的笼子,算不算得一个笼子?”
  说到这里,他们休息了一会,因为知道把话说远了点,三个朋友都明白“人类”的事应由人类去讨论。他们还知道,这个问题即或要他们人类自己来说,也永远模模糊糊,说不清楚,雁鹅同乌龟自然更不必来讨论它了,故当时使不再继续说“人”。他们在休息时各自喝了一点儿清水,润润喉咙,那只较小雁鹅,喝过了水时想起了各地方的水,他说:“本地的水不如玉泉的好,玉泉的水不如北海的好,北海的水不如……”他同许多人一样,有一种天性,凡事越远就越觉得好。他正想说出一个他自己也并没到过的极远地方的泉水名字,那是他从广告上看来的,因为记起乌龟顶不高兴从报纸上找寻知识,总以为凡是报纸上一再提起的事,多是假的或相反的,就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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