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又不能不说,这是矛盾所在,也是痛苦的根源。
这种痛苦于知识分子尤甚。因为知识分子非他,乃是社会的良知与良心。如果知识分子发现了社会的错误,看见了社会的不公,也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甚至昧着良心说假话,那就愧称“知识分子”,没脸在世上做人。但是,面对社会的错误和不公,知识分子又是最无能为力的。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一无权,二无势,三无财,四无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又能干什么?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眼之所见耳之所闻心之所想说出来吧?叫他不说,哪里做得到?
因此,该说还得说。而且,还得说真话,不说假话。这里说的“真”,不是真诚,而是真实。“文*”中,有多少人“真诚”地说假话啊!以至于事后一想起来就羞愧难言——不仅为“假话”,更为“真诚”。显然,真实才是更重要的。你可以不把所有的真实都说出来,但说出来的必须真实,这也是一条底线。
至于顾准,对自己的要求就更高了。他不但要求自己所说的全部真实,而且还要把所有的真实都说出来。这就注定了他必定要受苦受难。因为即便只是不说谎,有时也是要受罪的。“文*”中,顾准因为不肯按照某些人事先指定的内容或思路交代问题、出具证明,便不知挨了多少打。但在顾准看来,无论出卖灵魂,还是出卖朋友,都是不可容忍的可耻行为;而实事求是和决不为虎作伥,则是做人的起码准则。为此,他甚至不愿意对与他有隙、曾经整过他的人落井下石,更不要说把患难与共的同志和朋友出卖给恶魔了。1965年2月,他被康生下令秘密逮捕。面对威胁利诱,顾准不惜以绝食相抗争,打死不开口,使张闻天、孙冶方、骆耕漠、狄超白、林里夫、巫宝三、李云等人和各个时期的熟人无一受到政治牵连,自己却因“态度特别恶劣”而罪加一等,成为“极右派”。
顾准为扞卫人格尊严和保护他人吃了不少苦头,却也赢得了相当多的尊敬。和他共过事尤其是共患难过的人,都公认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宁折不弯的硬骨头,也是可以以生死相托的正派人。因为顾准对朋友不但忠诚信任,而且体贴入微。老战友陈易因为议论毛泽东和江青而被打成“******”,顾准不顾自己身处逆境,常常去看望他,却不让他来看自己。顾准对他说,我是死老虎,名分已定,你还没有结案,别让他们找到岔子。陈易说话嗓门大,顾准怕他祸从口出,陪他散步时总是挑僻静处走。1974年12月2日23时,顾准的生命已细若游丝,却惦记着守护在旁的弟子吴敬琏,要他“打开行军床休息”。谁都没有想到,顾准拼死挣扎讲出的这句话,竟是他的“最后遗言”。
人间自有公道,付出总有回报。顾准的侠义赢得了敬重,顾准的真心换来了友情。顾准临终前,守护在他身边的,正是这些以心换心的朋友。双目几近失明的学部委员(即院士)骆耕漠,拄着拐杖,顶着寒风,四处奔走央告,八方辗转求人,终于让顾准住进医院,延得名医(其间亦多亏中国医学科学院党委书记杨纯和铁道兵某兵团政委张崇文的侠肝义胆)。年过六旬的林里夫,不顾自己头上有“帽子”,身上有重病,坚持每天由他为主护理顾准,做饭、喂药、倒便,一手包下。林里夫和陈易还把自己的女儿也喊到医院来帮忙。挚友张纯音,弟子吴敬琏,更是一有时间就守在床前。在最后的岁月里,有如此之多的友情,顾准真是“痛并快乐着”。
的确,顾准是不幸的。直到含冤去世,都没能见上子女一面,也没能见到睽违十载的老母亲。那时,他的慈母就住在公安部大院,距顾准的住处只有一街之隔,却彼此望穿双眼不能一见。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年月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顾准,只能孤身一人在无边的黑暗中蜷缩着身体舔食自己的鲜血、泪水和耻辱。顾准又是幸运的,他有那么多关心他爱护他的好人。在他两次落难之后,是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两次收留了他。这实在是顾准不幸中之万幸。经济所是一个人才荟萃的地方。张闻天、孙冶方、骆耕漠、狄超白、林里夫、巫宝三,还有年轻的张纯音、吴敬琏,皆为一时之选。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正直正派重感情的人。这就造成了一个奇迹:当人与人的关系变得比狼与狼的关系还不如时,顾准的周围却散发着人间的温暖。没有这温暖,顾准活不下来,也不可能留下那么丰富的思想遗产。
事实上,正如王元化先生所说:“人活着不仅需要使自己温饱,还需要精神养分,而友情就是其中的一种。”也正如王元化先生所说,顾准能获得如此之多的友情,“证明中国有些人纵使处在最恶劣的环境下,仍旧良心未泯,他们心中那朵正义的火焰始终在燃烧”[《〈顾准全传〉序》]。是啊,没有良知、良心、正义感,就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友情,更不会有知识者和思想者的友情。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知识固然重要,人品就更重要。顾准的幸运,就在于他遇到的人,不但学问好,而且人品好。在这些人看来,他们在顾准危难之时伸出的援手,不过是一个正派人该做的事,是应当应分的。正如事隔多年以后骆耕漠接受采访时淡淡地说的:“做人嘛,应该这样。”
做人,才是最根本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