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接到主编要他赶回报社的电话已是深夜。
他提着摄影包,从牛家湾赶到六里路以外的一个小站去坐火车。牛家湾是个偏僻的山区,没有始发列车,只有两趟过路车。也没正规的火车站,只有一个临时停靠点。停靠点只搭了个木棚,木棚上头吊了盏煤气灯,下头是一张两米长两头钉死了的木板凳供候车人休息。胡同赶到这里,一列火车刚刚开过,他只追上了火车屁股上那缕黑烟。胡同颓然地坐到板凳上,心里非常窝火。就差那么一分钟,他要在这里等上两三个小时,甚至更多的时间。
胡同的屁股挨到板凳不久,头开始耷拉犯起困来。他不让自己睡着,睡着了不光会感冒,万一错过了下趟火车呢?胡同使劲摇头,扭了扭脖子,又将身子挺了挺。其实他是傍晚才赶到牛家湾参加聚会的。牛家湾是他的知青点,这次聚会也是知青们约了几年的一次聚会。知青们有三十年没见面了,好容易聚到一块,他却要提前返城,令知青们非常扫兴。编辑部也巧,早不有事迟不有事,偏偏在他参加这个聚会时有事,害得他一个人孤零零等车。
胡同身后是一片田野,看上去很空旷。收割后的田野,剩下已脱了稻谷的稻草捆成一个个把子站着,就像幼儿园排排站的幼儿。月光隐进云层又从云层游出来,大地一片银白,更衬出了田野的空旷。田野应该是有青蛙的,可那些青蛙也不知跑到哪里撒野去了,四周变得没一点响动。其实这时候的胡同很想听到一点声音,哪怕小虫子唧唧叫也好。万籁俱寂,胡同只觉脑袋一片空白。
他连夜赶回去是主编要他赶在出报纸之前撤掉一篇稿子,空出版面来换上一位领导同志的重要讲话,这是一个怎样的领导又是一篇怎样的重要讲话呢?非得要自己赶回去,把别人的稿子挤下来,把他的塞进去。要是不急着赶回去,或许晚些时候他还能见到一个他多年想见到的一个人,可是他匆匆离开了。胡同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弹出一支,点燃,抽着。他抽着烟,想着他想见的那个人。夜,往深处走,孤独开始在胡同的周身扩散。他习惯地摸了摸鼻子,点燃第三根烟时,一阵
的声音,从看不见的前面涌来。胡同凝神细听,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重,从田垅的拐弯处出现了一团黑影,那团黑影越来越近,黑影变成了一团暗红,暗红向他逼近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穿红风衣的女人。风掀动她的衣边,扬起来,在皎洁的月光下如一团跳动的暗火。胡同虽然看不清女人的面部轮廓,但从她走路的轻巧来看,女人好像三十来岁。胡同这样想的时候,大大伸了个懒腰。
女人走到板凳的另一端,缩着圆润但并不臃肿的双肩,窘迫地站着,望了望前面的铁轨又看了看板凳。胡同这才发现自己很霸道,他坐在这条板凳的中间,两只手臂又伸长撑在板凳两边,这样板凳的两头就不能再容纳一个人了,何况是个陌生的女人。胡同使劲揿灭手里的烟,下意识地把伸展的手臂收回来,身体向一头挪动。
女人也许走热了,她随手脱下风衣,可刚脱下来又马上穿上,这个动作极快,快得就跟没脱过衣一样。“或许,夜晚只是一件黑色的外衣,我们脱下又穿起,是为了适应不同的体温。”胡同突然想起某篇文章里的一句话,还感到女人在他面前穿衣服画出的一道弧线,宛如秋夜里的萤火虫把她的曲线融得柔和了。
女人安静地坐在板凳上,把一条腿搁到另一条腿上,又伸开双臂把自己搂紧,这样好像在触摸自己的内心安抚自己的惊慌,又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防备外来袭击又不失坚硬的外壳。胡同不由也振作起来,将一条腿搁到另一条腿上,双手抱胸,头向前昂着,一副傲慢的样子。
时间好像又恢复到刚才,从表面上看,什么都没有发生。四周除了草叶相互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外,仍然没有一点响动。远处的山,在月光下黑黢黢的。突起的山峰仿佛像个仰卧的人,两条铁轨就夹在山谷之间,明晃锃亮。胡同想,这条铁路是什么时候有的?它又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当知青的时候,莫说铁路,就是宽一点的马路都没有,只有一条窄窄的羊肠道。每次回城,他都要走十几里的羊肠道去镇上搭汽车。现在回到这里,最大的变化就是通了火车。也因为有了火车,知青们才愿意来聚集。要不,谁还愿像当年那样走十几里羊肠道来聚这次会呢?现在,知青们也许到了最热闹的时候了吧!他们中有的带了帐篷,准备在帐篷里举行晚会,想找回当年知青开荒时住帐篷的感觉。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啊!那是一种青春激昂,热血沸腾的感觉。胡同不知什么时候消失这种感觉的,只觉得青春渐渐隐去,生命越来越疲惫。
胡同把宽阔的胸部略向后靠,这样的姿势有些僵硬,又用一只手撑住面颊,一只手抱胸,两道鱼尾纹因了内心的不寻常从眼角爬过太阳穴。这样没坚持多久,感到有些不自在,又将撑面颊的手放下来,双手抱胸,搁着的两条腿也换来换去,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他的一条腿不是搁在另一条腿上,而是压在胸口上一样,胸口闷得难受,于是那头就像被一只手正在扳动一样,那头就转了过去,脸对着了女人。这时,胡同便有个惊奇的发现。这个女人并不年轻,但是很漂亮。女人的鼻梁像是雕刻家雕刻出来的一样,不但直而且挺,把整个脸部衬托得格外生动;敞开的风衣里是件开心白毛衣,紧绷身上,胸部衬得山高;齐耳的蘑菇发型似乎已经过时,于她却十分相宜。特别是盖住额头的那排刘海平添几分妩媚。胡同不由想起奶奶的马桶盖。在他乡下称这种刘海叫马桶盖。看到马桶盖留在这个漂亮女人的额头上,胡同有种莫明的愉快和喜悦。不是光线暗,他可能要偷拍这个瞬间了。
女人默默望着乌黑的铁路,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于是胡同也盯着面前的铁轨看。火车没来,胡同已没有了刚来时的那种难受。也许有了个人,而且是个漂亮的女人跟他同样的遭遇,心里就好受多了。其实,何止是心里好受,应该说有几分惊喜。在这个特殊的夜晚,胡同和一个陌生而漂亮的女人并排坐在一块,这绝不是同妻子并排坐在一块儿吃晚餐,或看电视的那种感受。
吊灯,发出幽幽的光,像荡秋千一样,在他们身上荡来荡去。胡同又点燃一支烟,吐着一串串烟圈。这时,他总想看清什么,但又有些看不清,他将身子不露痕迹地移了点过去。他发现女人的脖子和肩之间非常匀称,头发自然地拢在耳垂,随意而优雅。耳边的细发在柔和的月光下泛出的银色,更是一种奇妙而又不可捉摸的感觉。胡同还想看清一点什么,又神差鬼使地移了些过去,只差一公分就和女人连在一起了。女人的胸部起伏伴着轻微的呼吸,略厚的嘴唇微微上启。那嘴唇一定是鲜红而温热的,胡同一点点收集女人的信息,心里计算着自己的嘴唇和女人的嘴唇粘到一块还要多少时间。一想到自己的嘴唇很可能与女人粘到一块,胸口就突突地往外蹦,他双手按胸,想让往外蹦的胸口沉下去,然而,沉下去的胸口又在突突地往外蹦,身体里的某个部位也不由自主地鼓胀,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也在这时,女人突然转过头。胡同一惊,赶紧低下头。胡同不知道自己脸上写着什么,但从女人果断而持久的逼视中发现,自以为藏得很深的东西全部暴露在女人面前了。胡同多么希望女人把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道理很简单,当女人发现他向她挪动身子说不定把他当成了一个流氓,这一想法又使胡同觉得困惑。噢,自己和女人之间是什么?只不过是狭路相逢的等车人,千万别干出愚蠢可笑的傻事来。胡同开始安慰自己,只要火车一到,这样就会摆脱面临的困惑。可是欺骗自己也未免愚蠢,眼下使他害怕的是他内心的某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