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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池(四)(2)

时间:2015-05-2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萧红 点击:

  
  “你要吃点什么吗?这粽子,你喜欢吗?”
  
  小豆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许五六年前他父亲活着时他吃过,那早就忘了。
  
  爷爷从那瓦盆里提出来一个,是三角的,或者是六角的,总之在小豆看来这生疏的东西,带着很多尖尖。爷爷问他,指着瓦盆子旁边在翻开着的锅:“你要吃热的吗?”
  
  小豆忘了,那时候是点点头,还是摇摇头。总之他手里正经提着一个尖尖的小玩艺了。
  
  爷爷想要买的东西,都不能买,反正一会回来买,所以他带的钱只有几个铜板。但是他并不觉得怎样少,他很自满地向前走着。
  
  小豆的裤子正在屈服上破了一大块,他每向前抬一下腿,那屁股就有一块微黄色的皮肤透露了一下。这更使祖父对他起着怜借。
  
  “这孩子,和三月的小葱似的,只要沾着一点点雨水马上会胖起来的……”一想到这里,他就快走了几步,因为过了这市镇前边是他取钱的地方。
  
  小豆提着粽子还没有打开吃。虽然他在卖粽子的地方,看了别人都是剥了皮吃的,但他到底不能确定,不剥皮是否也可以吃。最后他用牙齿撕破了一个大角,他吃着,吸着,还用两只手来帮着开始吃了。
  
  他那采了满手的花丢在市镇上,被几百几十人的脚踏着,而他和爷爷走出市镇了。
  
  走了很多弯路,爷爷把他带到一个好像小兵营的门口。
  
  孩子四外看一看,想不出这是什么地方,门口站着穿大靴子的兵士,头上戴着好像小铁盆似的帽子。他想问爷爷:这是日本兵吗?因为爷爷推着他,让他在前边走,他也就算了。
  
  日本兵刚来到镇上时,小豆常听舅父说“汉奸”,他不大明白,不大知道勇父所说的是什么话,可是日本兵的样子和舅父说的一点不差,他一看了就怕。但因为爷爷推着他往前走,他也就进去了。
  
  正是里边吃午饭的时候,日本人也给了他一个饭盒子,他胆怯地站在门边把那1尺来长3寸多宽的盒子接在于里。爷爷替他打开了,白饭上还有两片火腿这东西,油亮亮的特别香。他从来没见过。因为爷爷吃,他也就把饭吃完了。
  
  他想问爷爷,这是什么地方,在人多的地方,他更不敢说话,所以也就算了。但这地方总不大对,过了不大一会工夫,那边来一个不戴铁帽子也不穿大靴子的平常人,把爷爷招呼着走了。他立时就跟上去,但是被门岗挡住了。他喊:
  
  “爷爷,爷爷。”他的小头盖上冒了汗珠,好像喊着救命似的那么喊着。
  
  等他也跟着走上了审堂室时,他就站在爷爷的背后,还用手在后边紧紧地勾住爷爷的腰带。
  
  这间房子的墙上挂着马鞭,挂着木棍,还有绳子和长杆,还有皮条。地当心还架着两根木头架子,和鞦韆架子似的环着两个大铁环,环子上系着用来把牛缚在犁杖上那么粗的大绳子。
  
  他听爷爷说“中国”又说“日本”。
  
  问爷爷的人一边还拍着桌子。他看出来爷爷也有点害怕的样子,他就在后边拉着爷爷的腰带。他说:
  
  “爷爷,回家吧。”
  
  “回什么家,小混蛋,他妈的,你家在哪里!”那拍桌子的人就向他拍了一下。
  
  正是这时候,从门口推进大厅来一个和爷爷差不多的老头。戴铁帽子的腰上挂着小刀子的(即刺刀),还有些穿着平常人的衣裳的。这一群都推着那个老头,老头一边喊着就一边被那些人用绳子吊了上去,就吊在那木头架子上。那老头的脚一边打着旋转,一边就停在空中了。小豆眼看着日本兵从墙上摘下了鞭子。那孩子并没有听到爷爷说了什么,他好象从舅父那里听来的,中国人到日本人家里就是“汉奸”。于是他喊着:“汉奸,汉奸……爷爷回家吧……”
  
  说着躺在地上就大哭起来。因为他拉爷爷,爷爷不动的缘故,他又发了他大哭的脾气。
  
  还没等爷爷回过头来,小豆被日本兵一脚踢到1丈多远的墙根上去。嘴和鼻子立刻流了血,和被报害了的小猫似的,不能证明他还在呼吸没有,可是喊叫的声音一点也没有了。
  
  爷爷站起来,就要去抱他的孙儿。
  
  “混蛋,不能动,你绝不是好东西……”
  
  审问的中国人变了脸色的缘故,脸上的阴影,特别的黑了起来,从鼻子的另一面全然变成铁青了。而后说着日本话。那老头虽燃听了许多天了,也一句不懂。只听说“带斯内……带斯内……”日本兵就到墙上去摘鞭子。
  
  那边悬起来的那个人,已开始用鞭子打了。
  
  小豆的爷爷也同样的昏了过去。他的全身没有一点痛的地方。他发了一阵热,又发了一阵冷,就达到了这样一种沉沉静静的境地。一秒钟以前那难以忍受的火刺刺的感觉,完全消逝了,只这么快就忘得干干净净。孙儿怎样,死了还是活着,他不能记起,他好像走到了另一世界,没有痛苦,没有恐怖,没有变动,是一种永恒的。这样他不知过了多久,像海边的岩石,他不能被世界晓得,他是睡在波浪上多久一样。
  
  他刚一明白了过来,全身疲乏得好像刚刚到远处去旅行了一次,口渴,想睡觉,想伸一伸懒腰。但不知为什么伸不开,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但也睁不开。他站了好几次,也站不起来。等他的眼睛已能看到他的孙儿,他向着他的方向爬去了。他一点没有怀疑他的孙儿是死了还是活着,他抱起他来,他把孙儿软条条地横在爷爷的膝盖上。
  
  这景况和他昏迷过去的那景况完全不同。挂起来的那老头没有了,那一些周围的沉沉的面孔也都没有了,屋子里安静得连尘上都在他的眼前飞,光线一条条地从窗棂钻进来,尘土在光线里边变得白花花的。他的耳朵里边,起着幽幽的鸣叫。鸣叫声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听也听不见了。一切是静的,静得使他想要回忆点什么也不可能。若不是厅堂外那些日本兵的大靴子叮当的响,他真的不能分辨他是处在什么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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