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德旺那天半夜里被惊醒了,醒来后就再也没能睡着。
他是被噩梦吓醒的。
梦里他被人追杀,他在前面拼命地跑,而后面的人也拼命地追。眼看着就要追上了,而他却四肢无力,根本跑不动。他急啊!他急出了一身的冷汗。在黑暗里,他愣了好久,才明白自己其实是安全的。他在数千里外的异乡。他现在是在一个繁华热闹的大城市里,躺在自己家的豪宅里的宽大舒适的席梦思床上。他是安全的,他想。他离过去的那个地方相隔很远呢。那些人想找到他,也并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当然,要有心想找,也并非难事。他相信有人是不甘心的。只是他不知道那人是谁。
所以,他担忧。
他已经有几年没再做这样的梦了?是的,自己都快要忘记了。他差不多以为自己可以安然无恙了,而这再一次梦起,提醒了他的警觉。是的,他不能掉以轻心。前两天他去东门市场的那个小浴室去洗澡,他就听人说了,原来一个做窑的老板(他没见过这人,但也听说过名字)被人绑架了。仇家勒索五十万,家里人救人心切,只好如数送到指定的地方。然而,又等了三天两夜,却没发现人回来,这才报告警方。警方最后在一百多公里的外地的一个山沟里,发现了他的尸体。警方推断,这并不是一般的勒索,而更可能是仇杀。勒索,只是表面上做的一个幌子。至少,不是主要目的。
金德旺听了,心里有些不寒而栗(虽然事实上他早有准备)。毫无疑问,自己过去肯定也有数不清的仇家。有些仇家,他是知道为什么结下的;有一些,他则根本就不知道。甚至,他们当中的人,他根本听都没听说过,更别提见面了(就像在梦里一样,他根本看不清那些追他的人是谁,全都看不清面目)。他能理解那些恨他的人。总之,都是因为暴富而产生的后遗症(或者,应该更准确地说,是并发症)。它们就像当初的财富积累一样,财富越多,仇恨就越多。
如果说过去金德旺仅仅只是一种担心,那么,这个晚上,他真的很强烈地感觉到了来自远方的威胁。那个威胁,正由远及近,非常的真实。他躺在黑暗里,能听到隐约的逼近的“咚咚”脚步声。理智告诉他,事实上那只是他的心跳,但他就是忍不住那样想。他赤着脚,去了趟卫生间,路过客厅时,看了看钟,上面才是两点多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金德旺再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听到外面下雨了,风雨声大作,院里的树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电闪雷鸣。他看到一个矫捷的身影,跳过了花园的栅栏,穿过草坪,再径直在楼下,推开了气窗,然后翻进了女儿的那个房间……
金德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他要大声地叫,却根本发不出声音。猛地,他被人推醒了。醒来后知道,自己再次做的是梦。
“你是怎么了?”老太婆在黑暗里问他。
他没有马上回答,因为他还有些惊恐。半晌,他说:“做梦了。”然后,他悄悄地坐起来,披衣下楼。外面已经有些泛白了。要是过去在乡下,早就起来了。进了城里的这些年,他已经养成了那种城里人才有的懒惰。而家里的其他人,比他更甚,尤其是小儿子,不睡到九十点钟,是绝不起床的。对这一点,他简直是深恶痛绝,就算是城里人,也早该起来上班了。但是,事到如今,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再睡了,他想,自己是铁定不能再睡了,也睡不着了。他不想再被噩梦惊扰。他有些不放心,轻轻地来到楼下,看到一切都是好好的,没有半点的异样,这才放下心来。转而,他又想到,自己这样的神经过敏,是很可笑的。这里的保安措施应该是很好的,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巡查。要知道,这里是豪华别墅区,单幢别墅都是好几百万,住着的大多都是很有身份的人。当然,除他之外。
在这个问题上,金德旺是有点心虚的。所以,他从不和这个小区里的其他人交往。他也知道,事实上有一些人在知道他家的身份后,是有点瞧不起他们的。当然,他也不在乎。他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并不关别人家的什么事。只是有时他自己感觉在这个城市里,像是浮悬在半空里的,不踏实。如果依他个人的心愿,他更愿意生活在老家那个穷山沟沟里。当然,穷的是别人,穷的不是他。然而,他也是过过穷日子的。就算当时过的是穷日子,他现在回忆起来,觉得那日子也还不算很难过。现在到了城里,锦衣玉食,反倒不舒服起来了。也许,是离了那方的水土,缺了地气。俗话说得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
人是泥做的,哪能离得了土地?城里到处都是水泥、钢筋,楼板把人架空了,和大地隔开。所以,金德旺后来专门在楼下铲了一块草地,搞了一块裸地,弄得物业管理很有意见。有意见他也要弄,他说他不沾地气,是要生病的。
他真的不想到城里来。
但是,现实就是这样,他不想离也得离。他们老家那里的许多窑主都到城里买了房子,一时成了一种潮流(他们当中的人,很多都非常精明,至少金德旺觉得要比自己强。相比之下,他是个老实人)。嚷嚷得最凶的就是儿女们,他们年轻,特别渴望到城里来,做城市人,感受新鲜。同时,他也想到,到城里,不失为一种很好的退路。
当然,事实证明到城里还是明智的。否则,早晚还要出更大、更多的事故,以致不可收拾。几年前的那场重大事故已经让他害怕了。早撤早安全!
在安全与舒适之间,不能两全。
在这个问题上,他只能选择安全。
金德旺庆幸当时的选择。
2
贫困的时候特别想有钱,以为有钱就意味着幸福。现在才知道,就算有钱了,也一样会烦心。对这一点,金德旺现在是深有体会。大儿子和大儿媳妇虽然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们是在前面的另一幢楼里),但经常吵架。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吵,吵得人心烦。老二和老三都还好,比较而言。女儿也是他的一块心病,结婚两年多,突然跑回来了。当初他是坚决反对和那个人好的,可是她根本不听劝。现在,她总算尝到恶果了。
然而,这样跑回来住在娘家算什么?她不能这样一直住在家里,不明不白的。他可以给她一大笔钱,让她嫁人,出去过。可是,现在她这样子,又是在城里,能嫁谁?金德旺心里烦,但嘴上却说不出来。老太婆疼女儿,也不许他说,甚至都不许他流露一点的责怪。